那一夜，林枫睡得并不踏实。
十六岁身体里装着西十五岁的灵魂，巨大的时空错位感和对未来的迫切规划，像两股拧着的绳子，在他脑海里反复纠缠。父亲的叹息，母亲担忧的眼神，老旧家具在静夜中偶尔发出的细微吱呀声，都清晰可辨。
他知道自己投下了一颗石子。关于农机厂的信息，是他精心挑选的突破口。95年前后，乡镇农机厂正如雨后春笋，设备要求不高，对成本极其敏感，确实是消化那批“次品”零件最理想的下家。前世，父亲倒闭后，那批零件最终被一家郊县的农机厂以极低的价格收走，解了对方的燃眉之急，这事后来成了父亲酒后的又一桩憾事。
他只是把这个结果，以一种看似偶然的方式，提前告诉了过程。
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林枫就听见父母房里传来了动静。不是往常母亲准备早餐的轻手轻脚，而是父亲压低却难掩急促的说话声。
“……对，农机厂……都问问，县里的也别放过……名单我带来了……”
林枫悄无声息地爬起身，透过门缝，看到父亲林建国己经穿戴整齐，正拿着一个皱巴巴的电话本，对着厨房里正在煮粥的母亲低声说着什么，眼神里不再是昨晚的死气沉沉，而是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抓住任何一丝可能性的急切。
母亲吴秀萍一边看着锅，一边点头，脸上也带着一丝紧张的期盼。
林枫轻轻退回床上，心里松了口气，却又提起了另一份心。父亲行动了，这是好事。但事情能否如预想般顺利？蝴蝶的翅膀己经扇动，是否会引来预料之外的风暴？他不能完全依赖记忆，必须做好多种预案。
早餐桌上的气氛明显不同了。
林建国匆匆扒着粥，眼神却不时瞟向墙上的老式挂钟，显然心急如焚等着上班时间一到就去打电话。他甚至没像往常一样叮嘱林枫好好学习。
“爸，”林枫咬了一口馒头，看似随意地开口，“您打电话的时候，别说死了是我们厂的货，就说是帮朋友打听的渠道。万一……万一人家不需要，也不至于跌了厂里的面子。”
林建国愣了一下，咀嚼的动作都慢了下来。他有些惊讶地看了儿子一眼。这话里的谨慎和圆滑，完全不像一个高中生能说出来的。但此刻他满心都是厂里的危机，无暇深思，只是点了点头：“嗯，知道了。”
吴秀萍看着儿子，眼神里也多了一丝复杂。儿子好像……真的有点不一样了？昨天解题被老师夸，今天还能说出这么周到的话。
林枫低下头喝粥，掩饰住眼底的情绪。这只是开始，他必须一点点地、合理地改变自己在父母眼中的形象，从一个需要被保护的孩子，变成一个可以偶尔提供建议的“半大人”。
出门上学前，林枫趁母亲收拾碗筷，飞快地溜进父母卧室，拿起父亲书桌上的钢笔和便签纸，迅速写下了一串数字和几个字母缩写——那是他记忆中收购了那批零件的农机厂名字和大概的电话号码前缀。他不能写得太全太准，那会引来怀疑。这样模糊的信息，更像是一个听来的模糊传闻。
他把纸条折好，压在了父亲的电话本下面。一个看似无意的“提醒”。
做完这一切，他才背上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出门。
一路上，阳光明媚，他却无心欣赏。心思早己飞到了父亲的厂里，飞到了那些即将拨出的电话上。每一通电话，都可能改变这个家庭命运的走向。
课间操的时候，王浩果然屁颠屁颠地跑来找他，嘴里还叼着半根冰棍。
“林枫，打听过了！”他含糊不清地说，眼睛亮晶晶的，显然对这项“秘密任务”极为投入，“游戏厅那边没听说谁花钱买卡，都是小孩换着玩。不过……”
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我听高三的人说，校外好像真有人集那种画片，不是水浒，是那种……嗯……穿得很少的仙女画片……”他说着，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好像有人愿意出钱买，但不多，几毛钱一张。”
林枫失笑。得，不是水浒卡提前爆发，是另一种“男性向”收藏品在小范围流通。这信息暂时没用，但也侧面印证了“收藏”和“交易”的需求在这个年代确实存在，只是需要合适的载体。
“行，谢了浩子。”林枫拍拍他肩膀。
“哎，你到底打听这个干嘛用？”王浩好奇地问。
“没什么，随便问问。”林枫笑了笑，转移了话题，“下午体育课，打球？”
一整天，林枫都维持着一种表面上的平静，认真听课，记笔记（虽然内容对他而言过于简单），和同学说笑。但他眼角的余光，总是不自觉地瞥向教室窗外，仿佛能穿透空间，看到父亲在办公室里，一个个拨通电话，紧张地询问、解释、被拒绝、再尝试……
那种焦灼的等待感，甚至比他前世等待百亿并购案的最终审批结果时，更加磨人。
放学铃声响起，他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的人。
蹬着那辆破旧的二八大杠，链条发出哗啦的声响，他骑得比平时快得多。
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着，带着一种混合了期盼、紧张和一丝恐惧的情绪。
家，越来越近。
他不知道推开家门，会看到父亲怎样的一张脸。
是失败的颓丧？还是……
他深吸一口气，停好车，快步跑上楼。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
门开的瞬间，他首先闻到的是饭菜的香气，比平时似乎更浓郁一些，甚至……好像有炒肉的香味？平时家里可是很少中午吃肉的。
然后，他听到了父亲的声音。
不再是昨天的沉重和疲惫，那声音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快，甚至还有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激动？
“对！老张，就是这么回事！哎呀，可是解决了大问题了！……哈哈，回头一定请你吃饭！好好好！”
林枫走进客厅，看到父亲林建国正拿着电话，脸上带着久违的笑容，虽然依旧疲惫，但眉宇间的愁绪己经散开了大半。母亲吴秀萍在厨房里忙碌着，嘴角也带着轻松的笑意。
看到林枫回来，林建国很快挂了电话，转过身，目光落到儿子身上，眼神极为复杂，充满了惊讶、庆幸，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探究。
“小枫，”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透着暖意，“你同学说的那个消息……准了！”
林枫的心，猛地落回了实处。
成了。
蝴蝶翅膀扇起的微风，终于吹动了第一片命运的树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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