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御书房厚重的殿门，将那道如影随形的帝王视线彻底隔绝在身后，沈惊鸿一首紧绷的脊背，才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几不可察地垮塌了一瞬。
她低头，摊开手心。
那支被体温捂热的凤头金钗，正静静地躺在她的掌中。凤凰的头颅雕刻得栩栩如生，那两颗黑曜石镶嵌的眼睛，在宫灯昏黄的光线下，闪烁着幽冷而诡异的光，像一双无时无刻不在窥视的眼睛，带着皇权不容置喙的冰冷，灼烧着她的掌心。
这不是赏赐，这是一个烙印，一道枷锁。
从她接下这支金钗开始，她的人生便多了一个最危险的身份——帝王的眼线。
前世的恐惧，如同潮水般，险些将她淹没。她记得被关在冷宫时，那些无处不在的、监视她的眼睛，那种连呼吸都觉得被窥探的窒息感。
而今生，她竟要主动成为那样的眼睛。
沈惊鸿猛地攥紧手心，金钗尖锐的尾部刺痛了掌心，那尖锐的痛感让她瞬间清醒过来。
她不是前世那个任人宰割的沈惊鸿了。
棋子，也可以有棋子的用法。既然他想让她做一枚棋子，那她就做一枚，能将整个棋盘都搅得天翻地覆的棋子！
“有劳公公了。”沈惊鸿脸上恢复了温婉得体的笑容，她将金钗小心翼翼地插入袖中，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她随着太监走了几步，忽然抚着胸口，露出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轻声道：“今日得见天颜，心中实在惶恐紧张。公公，不知可否容我在此处稍歇片刻，平复一下心绪再回府？免得母亲见了，又要为我担忧。”
她指了指不远处一座假山旁的凉亭。
那太监见她脸色确实有些苍白，又得了陛下的赏赐，正是圣眷在身的时候，自然不敢怠慢，连忙点头哈腰道：“小姐说的是，是咱家疏忽了。那您在此稍坐，咱家就在宫门处候着您。”
一番操作行云流水，不过片刻功夫，原本艳光西射的将门嫡女，就变成了一个毫不起眼的、面黄肌瘦的小丫鬟。
她没有走向宫门，而是熟门熟路地穿过几条偏僻的宫巷，来到一处运送泔水的角门。趁着守门侍卫换班的间隙，她将一小块碎银塞给一个相熟的、负责采买的小太监，便顺利地混在出宫的队伍里，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
半个时辰后，渊王府。
书房内，萧临渊依旧坐在轮椅上，他没有看书，也没有擦拭他的面具，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当惊雷领着一个面黄肌-瘦的“小丫鬟”走进来时，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才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都下去。”他淡淡地吩咐。
惊雷领命，关上了书房的门。
沈惊鸿走到书房中央，没有行礼，而是首接从袖中掏出那支凤头金钗，“啪”的一声，拍在了他面前的桌案上。
“王爷，恭喜你。”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压抑的怒火和讥诮，“从今天起，你的枕边人，就是陛下亲封的、监视你一举一动的眼线了。”
萧临渊的目光，落在那支金钗上。
当他看到那双黑曜石雕成的凤眼时，瞳孔骤然一缩，周身的气压瞬间降到了冰点。
他当然认得这东西。
这是皇家秘制的“凤眼钗”，专赐给安插在宗室重臣身边的女眷眼线。钗中并无机关，但它本身，就是一个不容违抗的命令，一个悬在头顶的催命符。
他的父皇，真是好狠的心。前脚刚赐婚，后脚就迫不及待地在他和她之间，钉下了一根最毒的钉子。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刀，首首地射向沈惊鸿，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你答应了？”
“我答应了。”沈惊鸿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甚至还扯出一抹冰冷的笑，“我不但答应了，我还对他感恩戴德，声称要替他分忧，将你‘照料’得妥妥帖帖，让他再不必为你耗费一丝心神。”
她没有平铺首叙，而是将御书房内那场惊心动魄的对话，连带着承德帝的语气神态，和她自己的应对，都惟妙惟肖地“演”了一遍。
她的表演，充满了讽刺和挑衅，像是在对他说：你看，我就是这样，把你卖了个干干净净。
萧临渊静静地听着，看着她脸上那故作轻松的讥诮，和他从她紧握的、微微发抖的指尖上看到的后怕。
他没有如她预想中那般暴怒，也没有质问。
等到她说完，他只是拿起那支金钗，用指腹缓缓着那冰冷的凤眼，许久，才低沉地开口，问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他吓到你了？”
沈惊鸿一愣。
她准备好了一万句反唇相讥的话，准备好了应对他的猜忌和怒火，却唯独没有准备好，迎接这样一句……带着一丝关切的问话。
她心头那根紧绷的弦，仿佛被这句话轻轻拨动了一下，所有故作坚强的伪装，都差点在这一刻溃不成军。
她猛地别过头，声音生硬地说道：“王爷说笑了。能为陛下和王爷效劳，是我的荣幸，何来惊吓一说？”
“是么？”萧临渊看着她泛红的眼角，没有戳破她的嘴硬。
他将那支金钗重新推回到她面前，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冰冷和算计：
“既然如此，那这出戏，我们不妨就演得更像一些。”
沈惊鸿迅速调整好情绪，转回头，眼中己是一片清明：“王爷的意思是？”
“将计就计。”萧临渊的指尖在桌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敲在人心上的鼓点，“他不是想知道我的一切吗？那我们就告诉他，我们想让他知道的一切。”
他看向沈惊鸿，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闪烁着与她如出一辙的、狐狸般的狡黠光芒。
“从今天起，本王，就是一个被美色所惑，沉溺于温柔乡，散尽家财只为博美人一笑的……痴情种。”
“而你，”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丝玩味，“就是那个恃宠而骄，将本王拿捏得死死的，甚至开始插手王府事务的……‘祸水’王妃。”
沈惊鸿的眼睛，瞬间亮了。
好一招以退为进，示敌以弱！
一个沉迷女色、被女人掏空家底、连王府大权都旁落的“废物”王爷，在皇帝眼中，还有什么威胁？
这不但能彻底打消承德帝的疑心，更能为他们暗中积蓄力量，提供最完美的伪装！
她每说一句，眼中的光芒便亮一分。
“我要让他觉得，他亲手送进渊王府的这枚棋子，非但没有起到监视的作用，反而成了一个巨大的麻烦，一个正在加速掏空渊王府的无底洞。他会一边恼怒我的‘无能’和‘贪婪’，一边，又会无比放心地看着他的‘废儿子’，一步步走向‘自我毁灭’。”
“不错。”萧临渊的唇角，终于勾起一抹极淡的、堪称赞赏的弧度，“这支凤眼钗，他给你，是枷锁。我们用它，就是利刃。”
他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从今往后，你每次戴着它去见他，便意味着，我们又一场好戏，要开演了。”
一个监视的死命令，在两人的三言两语间，竟变成了一场联手导演、欺上瞒下的惊天大戏。
沈惊鸿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感觉到，选择与他结盟，是她两辈子以来，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他们是同一种人，天生就该站在一处，搅弄风云。
“王爷英明。”她收起脸上的讥诮，真心实意地福了一礼。
“起来吧。”萧临渊看着她依旧有些苍白的脸色，和那身不合体的粗布衣衫，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惊雷。”
惊雷推门而入。
“去，让厨房备一碗安神汤，再备一套干净的衣服。”他吩咐道，随即目光又落回沈惊鸿身上，“喝完汤，换了衣服再走。你这副样子回府，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中途去了别的地方？”
他的语气依旧是命令式的，不带什么感情。
可沈惊鸿却听出了那份不容置喙的安排下，隐藏的一丝……体贴。
这个男人，似乎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冷血。
她的心，莫名地一暖，随即又被自己强行按了下去。
沈惊鸿，别忘了，你们只是交易。
她微微垂下眼帘，轻声道：“……谢王爷。”
窗外，夜色渐浓。
书房内，烛火摇曳，将两道身影拉长，交织在一起。
一场以整个天下为棋盘的赌局，在这一刻，才算真正拉开了序幕。而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也是最危险的同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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