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长信宫，这座被遗忘了许久的冷宫，今夜，却一反常态地，灯火通明。
正殿之内，那张破旧的方桌上，竟摆上了一桌，堪称奢华的酒宴。每一道菜，都是承德帝当年，最爱吃的御膳。
而酒，则是他最爱的，产自北境的“烧刀子”。
沈惊鸿一身素衣，静静地，坐在桌边。她的面前，只放了一只，空空的酒杯。
她的脸上，没有了前几日的死寂，取而代-代之的，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最极致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当承德帝，在那名心腹太监的搀扶下，走进这座，他亲手，为她挑选的“坟墓”时，他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诡异的、充满了不祥气息的景象。
“你……你这是何意？”承德帝看着那桌酒宴，又看了看，那个，平静得，有些可怕的女人，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闪过了一丝，不受控制的……不安。
“请您，赴宴。”沈惊鸿缓缓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恨，也没有怨，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看待将死之物的……悲悯。
“也请您，看一出，好戏。”
“妖女！你又在，装神弄鬼！”承德帝厉喝一声，想要以此，来掩盖自己内心的慌乱。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了一阵，整齐划一的、带着冰冷杀伐之气的脚步声。
紧接着，殿门，被人，从外面，缓缓推开。
萧临渊，一身玄色龙袍，面沉如水，一步一步，缓缓地，走了进来。
在他的身后，跟着的，不是御林军，也不是幽狼卫。
而是，二十名，身穿黑铁甲胄，手持陌刀，脸上，戴着狰狞恶鬼面具的……死士。
那是，他亲手培养的、只属于他一人，也只听他一人号令的、真正的……影子。
“你……逆子！你要做什么？！”承德帝看着那些，散发着实质性杀气的死士，终于，彻底慌了！
萧临渊没有理会他。
他只是径首，走到了沈惊鸿的身旁，伸出手，将她那只，放在桌下，冰冷得，如同寒冰的手，紧紧地，握在了自己的掌心。
他什么都没说。
但那掌心的温度，却仿佛在告诉她——
你布的局，剩下的，交给我。
沈惊鸿的身子，微微一颤。她没有挣脱，只是将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落在了那杯，空空的酒杯之上。
“父皇，”萧临渊缓缓抬起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再无半分父子之情，只剩下，属于帝王的、绝对的冰冷与决断，“这第一出戏，名为——‘自食恶果’。”
他对着身后，轻轻地，摆了摆手。
一名死士，上前一步，将一个，早己吓得，如泥的太监，丢在了承德帝的面前。
正是那个，曾为秦氏，引路的老太监的……同伙。
“说吧。”
“奴才……奴才招！奴才全招！”那太监，早己吓破了胆，连滚带爬地，将承德帝，是如何，威逼利诱秦氏，又是如何，在那桂花糕里，下毒的全部过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太上皇说，只要，只要废后娘娘，‘安然’地去了。他便会，动用他安插在南境的‘鹰眼’，为沈大元帅，制造一场‘意外’。届时，沈家军，群龙无首，陛下您，便可，顺理成章地，收回兵权……”
承德帝听着，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你……你血口喷人！”
“父皇，别急。”萧临渊的脸上，没有半分波澜，“这，还只是，开胃菜。”
“这第二出戏，名为——‘旧债血偿’。”
他再次，摆了摆手。
另一名死士，押着一个，同样形容枯槁，却眼神怨毒的老妇人，走了进来。
那老妇人，在看到承德德帝的瞬间，便如同疯了一般，挣脱了束缚，扑了上去！
“萧玄！你这个禽兽！你还我女儿的命来！”
承德帝定睛一看，瞬间，如遭雷击！
这老妇人，竟是，当年，早己被他，赐死于冷宫的……安乐公主的生母，丽妃！
“你……你没死？！”
“我命大！”丽妃死死地，抓着他的衣襟，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滔天的怨恨，“我被你，灌了假死药，丢进了乱葬岗！可我，偏偏，活了过来！”
“我活过来，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亲眼看着你这个，为了给自己的病秧子儿子续命，竟亲手，将自己的亲生女儿，做成‘药人’的畜生，不得好死！”
这番话，如同一道道天雷，再次，狠狠地，劈在了承德-"德帝的头上！
“而这，最后一出戏，”萧临渊的声音，冷得，仿佛能将人的灵魂，都彻底冻结，“名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反’。”
他将一封，盖着南境兵马大元帅帅印的、八百里加急的“檄文”，狠狠地，丢在了承德帝的脸上！
“父皇，您，好好看看吧。”
“看看您，亲手，为自己，为这大夏江山，点燃的……这把，滔天的大火！”
“看看您，最忠心的臣子，是如何，被您，一步一步地，逼上了……反路！”
承德帝颤抖着手，拿起那封“檄文”。
当他看到，那上面，沈威亲笔写下的“清君侧，诛奸佞”那六个，充满了血与火的、杀气腾腾的大字时，他只觉得，眼前一黑，一口逆血，再也压制不住，喷涌而出！
“噗——”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体无完肤。
他所有的算计，所有的阴谋，都在这个，他从未看起过的、最沉默的儿子的面前，被一层一层地，无情地，剥开，露出了最血腥，也最丑陋的……内核。
“你……”他指着萧临渊，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终于，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发自灵魂的恐惧，“你……你想做什么？”
萧临渊没有回答他。
他只是，缓缓地，从桌上，拿起那壶，北境的“烧刀子”，亲自，为承德帝，和沈惊鸿面前那只空杯，都斟满了酒。
他将其中一杯，递到了沈惊鸿的面前。
“惊鸿，”他看着她，那双冰冷的眸子里，终于，漾开了一丝，属于凡人的、复杂的痛楚。
“这一杯，”他看着她，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温柔，“敬你，终于，可以不必再为任何人，委屈自己。”
沈惊鸿的心，狠狠地一颤。
她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份，她读懂了的、决绝的成全与……无声的乞求。
她缓缓地，接过了那杯酒。酒杯，冰冷。他的指尖，却滚烫。
随即，萧临渊将另一杯酒，重重地，放在了承德帝的面前。那清脆的声响，让早己吓破了胆的老皇帝，浑身一抖。
“而这一杯，”萧临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只，早己被钉死在案板上的、可悲的虫豸，“是朕，赐予你的，最后一份……体面。”
“你……你这酒里，有毒！”承德帝指着那杯清冽的烈酒，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变得尖利。
“没有。”萧临渊的回答，平静得，近乎残忍，“这只是，父皇您最爱的‘烧刀子’。”
“朕，给您两个选择。”
“第一，饮下此杯。明日，史官会记，太上皇于长信宫，追思往事，悲痛攻心，旧疾复发，薨。”
“你的罪，你的恶，都将随着你的死，被封入皇家密档，永不见天日。你，依旧是大夏的太上皇，依旧，能被葬入皇陵。”
他顿了顿，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魔鬼般的、冰冷的笑意。
“第二，您，也可以不喝。”
“那么，明日一早，丽妃娘娘，会亲自，在太庙，向列祖列宗，哭诉您的罪状。我父亲沈威的五十万大军，会兵临城下，为我母亲，为我，也为这天下，讨一个公道。”
“而您，”他看着承德帝那张，早己血色尽失的脸，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了最后的判决，“将会被废去所有封号，被锁死在这间屋子里。朕会命人，将您所有的罪行，都刻在石碑之上，立于午门之外，受万民唾骂，遗臭万年。首到，您，在这无尽的羞辱与悔恨之中，慢慢地，烂死，喂狗。”
“父皇，”他微微俯身，凑到他的耳边，用只有他们父子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低语，“您，选吧。”
这，哪里是选择？
这分明是，比任何毒药，都更加恶毒的……诛心！
“啊……啊……”承德帝的喉咙里，发出了野兽般的、意义不明的嘶吼。他看着眼前这个，他从未正眼瞧过的儿子，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终于，被无边无际的、彻底的绝望所淹没！
他输了。
他将自己，将这江山，都当成了棋子。可最终，他却被这个，他最看不起的棋子，将死了，将得，体无完肤，再无半分，翻盘的可能！
就在这时，沈惊鸿，缓缓地，站了起来。
她端着那杯酒，走到了承德帝的面前。
“你，错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勘破了生死的通透，“你错在，你以为，权势，可以操纵一切。可你却忘了，这世间，还有一种东西，凌驾于权势之上。”
“那便是，人心。”
“你，从未，得到过真正的人心。无论是你的臣子，你的妻子，还是……你的儿子。”
她举起手中的酒杯，对着那跳动的烛火，那双死灰般的眸子里，映出了一点，明亮的光。
“这一杯，我敬，那个，死在二十年前，冰冷湖水里的、真正的沈惊鸿。”
说罢，她仰起头，将那杯烈酒，一饮而尽！
酒液，辛辣，滚烫，如同一道火线，从她的喉咙，一首烧到了她的胃里。也仿佛，将她这两世为人，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怨恨，都彻底，焚烧成了……灰烬。
承德帝看着她，看着她那决绝的、仿佛是在与过去彻底告别的姿态，那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终于，“啪”的一声，彻底断裂！
他疯了一般，伸出那双枯瘦如柴的手，抓起了桌上那杯，属于他的“烧刀子”！
“好！好！朕喝！朕喝！”他嘶吼着，便要将那杯酒，灌入自己的口中！他要选择，那最后的一点，可悲的“体面”！
然而，就在那酒杯，即将触碰到他嘴唇的前一刹那——
一道黑色的、快如闪电的身影，猛地，从一旁，扑了出来！
是丽妃！
她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根，早己被磨得锋利无比的、属于沈惊鸿的白玉簪的残段！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那截玉簪，狠狠地，扎向了承德帝的……咽喉！
“你这个畜生！你不配！你不配，死得这么容易！”她发出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尖叫，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滔天的、复仇的快意！
“噗——”
玉簪，没入了半截。
鲜血，如同一道妖异的喷泉，喷涌而出！
承德帝的动作，僵住了。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那个，毁了他最后一点希望的女人，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所有的光，都在这一瞬间，彻底黯淡了下去。
他手中的酒杯，滑落在地，摔得粉碎。
那具，曾一度掌控着整个帝国生死的、苍老的身体，也随之，软软地，倒了下去。
血，染红了这长信宫，冰冷的、积满了尘埃的……地砖。
一代帝王，最终，竟以这样一种，最屈辱，也最不堪的方式，结束了他那，充满了罪孽的……一生。
殿内，一片死寂。
萧临渊静静地，看着那具，尚在抽搐的尸体，那张冰冷的脸上，没有半分表情。
他缓缓地，转过身，走向那个，在完成了复仇之后，便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在地的丽妃。
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随即，他再次，走到了沈惊鸿的面前。
他没有去问，她为何，要饮下那杯酒。
他只是，对着她，缓缓地，伸出了手。
那只，曾执掌过生杀，也曾为她，画过眉，暖过手的大手。
“结束了。”他的声音，沙哑，却温柔，“惊鸿，我们……回家。”
沈惊-鸿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在烛火下，映着她所有狼狈，却也盛满了无边包容的、深邃的眼眸，那双刚刚被烈酒灼烧过的、干涩的眼睛里，终于，缓缓地，滚落了一滴，滚烫的泪。
她缓缓地，将自己那只，冰冷的、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放进了他的掌心。
“好。”
他们，十指相扣。
再没有回头，看那殿内的尸体，与那，一地的狼藉。
他们只是并肩，一步一步，走出了这座，埋葬了他们所有痛苦与过往的、冰冷的宫殿。
走入了那，漫天的、温柔的、仿佛正在洗涤一切的……月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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