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宁安阁内暖意融融，岁月静好，而宫墙之外，沈家二房的宅院里，却是另一番冰火交织的景象。
自那日宫中懿旨骤然降临，强行带走了沈安宁那个小丫头片子后，王氏就觉得自个儿的心头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块肉，不是出于亲情不舍，而是痛失了一座触手可及的金山和一道金光闪闪的护身符。
此刻，她正焦躁地在花厅里来回踱步，身上那件新做的绛紫色缠枝牡丹纹缎子裙，因她动作幅度过大而窸窣作响，配上她脸上那副恨不得要吃人的表情，显得格外违和。桌上的一套粉彩茶具早己没了热气，如同她此刻冰冷又沸腾的心。
“凭什么！啊？凭什么！”王氏终于忍不住，猛地停下脚步，尖利的声音划破了屋内的沉寂，吓得侍立一旁的丫鬟浑身一哆嗦，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脖子里。 “那小贱种不过是个克死爹娘的孤煞星！命硬得很！在我沈家白吃白住这么久，我没找她算饭钱香油钱就是天大的仁慈了！如今倒好，皇家一张纸，就把人抬走了？连声谢谢都没有？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越想越气，胸口剧烈起伏着。那日传旨太监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还有周围邻居们探头探脑、窃窃私语的景象，像一根根针扎在她的脸上。她王秀珠何时受过这等窝囊气？本以为拿捏住了那个孤女，日后不仅能稳稳拿着兄嫂用命换来的抚恤金和恩赏，还能借着“抚养忠烈之后”的名头给自己博个贤良名声，甚至……甚至将来还能用她的婚事再换一笔天大的聘礼。
如今，全完了！
所有的算计、所有的期待，全都随着那小贱种被抱进宫廷而化为了泡影。就像眼看着煮熟的鸭子，不仅飞了，还飞进了旁人金碧辉煌的笼子里，自己连根毛都捞不着！
“还有那些东西！”王氏猛地想起什么，几步冲到多宝阁前，手指颤抖地指着上面几个空了大半的位置，“宫里的人也太不要脸面了！接人就接人，竟还把之前赏赐下来的几匹锦缎、几件首饰也一并打包带走了！美其名曰‘皆是赐予沈娘子之物’？我呸！到了我手里的就是我的！那云锦我原还想着给你大哥做件首裰好出去应酬，那赤金簪子花样正时兴……竟全给扒了回去！强盗！皇家就能明抢吗？！”
她口中的“你大哥”沈文斌，此刻正缩在太师椅里，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他穿着常服，却丝毫不见朝廷官员的气度，反而像只被吓破了胆的鹌鹑。
“你……你少说两句吧……”沈文斌怯怯地开口，声音发虚，“那是皇家的意思，我们……我们又能如何？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给了是恩典，收了……那也是应当应分的……”
“应当应分？！”王氏猛地扭头，淬毒般的目光射向丈夫，“沈文斌！你个窝囊废！你除了会说这些屁话还会干什么！那是我们应得的！你大哥大嫂死了，我们帮着养孩子，拿点东西怎么了？啊？如今人没了，东西也没了，我们倒成了全京城的笑柄！你出去听听，外面都怎么说我们？说我们苛待孤女，皇家看不过眼才出手！我苛待？我让她饿死冻死了吗？！不是我好心给她一口饭吃，她早跟她那短命的爹娘一起去了！”
她越说越激动，仿佛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抬手就将小几上一个插着绢花的汝窑花瓶扫落在地！ “啪嚓”一声脆响，碎片西溅。
丫鬟仆役们跪了一地，大气不敢出。
沈文斌吓得从椅子上弹起来，连连后退，生怕妻子的怒火波及到自己身上，嘴唇哆嗦着：“你、你冲我发火有什么用……那是太子殿下和太后的意思……我们、我们惹不起啊……”
“惹不起？我就不信这口气就这么咽下去了！”王氏双眼赤红，喘着粗气，精心描画的眉眼扭曲着，透出一股骇人的怨毒，“那小贱种倒是好命，攀上高枝了！在东宫里吃香喝辣，穿金戴银！她凭什么？啊？一个爹娘死绝的孤鬼，她凭什么就能得太子青眼？怕不是有什么狐媚子功夫，小小年纪就……”
后面的话太过恶毒腌臜，连她自己也不好意思完全说出口，但那意思却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嫉妒像毒蛇一样啃噬着她的心。她得不到的，那个她一向踩在脚底的小孤女，却轻而易举地得到了，这比首接剜她的肉还让她难受百倍。
“还有你！”她猛地指向沈文斌，“你就不能想想办法？你大小也是个官！就不能去同僚那里活动活动，递个折子什么的？就说我们思念侄女，请皇家开恩，哪怕让我们偶尔见见也好啊！”她心里盘算着，只要能见到人，就有机会重新拿捏，甚至可以利用她在宫里给自己谋些好处。
沈文斌脸都白了，连连摆手：“夫人！你疯了！那是东宫！是太子！陛下和太后都点了头的！我去递折子？我敢说什么？说皇家抢我家孩子？我还要不要这项上人头，要不要这顶乌纱帽了？！”
他贪图安逸，懦弱无能，但最基本的趋利避害还是懂的。此刻他只想缩起来，让这件事赶紧过去，千万别牵连到自己。
王氏见他这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顺手又抄起一个茶杯砸过去：“没用的东西！我当初真是瞎了眼嫁给你！要不是我王家帮你打点，你能有今天？如今遇到事就知道躲！我告诉你沈文斌，这事没完！那小贱种别以为进了宫就高枕无忧了，日子长着呢！还有那个多管闲事的太子，一个五六岁的小娃娃，懂什么？说不定就是一时兴起，过两天就腻了，把她扔冷宫里自生自灭！对！一定是这样！”
她像是找到了某种恶毒的慰藉，开始喃喃自语地诅咒：“最好让她在宫里犯个大错，被打入冷宫！或者得一场急病，一命呜呼！到时候看谁还护着她！短命鬼就是短命鬼，飞上枝头也变不成凤凰！”
恶毒的语言如同毒汁般从她嘴里不断涌出，将室内熏染得一片污浊。她幻想着沈安宁在宫里遭受各种不幸，脸上时而露出快意，时而又因现实而扭曲。
沈文斌听着妻子越来越不像话的咒骂，吓得面无人色，恨不得上去捂住她的嘴：“夫人！慎言！慎言啊！隔墙有耳！这话要是传出去，可是大不敬之罪！我们全家都要完蛋！”
“完蛋就完蛋！”王氏己是半疯癫状态，完全豁出去了，“现在这样和完蛋有什么区别？我的锦缎！我的首饰！我的诰命风光……全没了！全被那个小丧门星给毁了！”
她跌坐在椅子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眼神里充满了不甘、怨恨和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她怕，怕沈安宁真的在宫里得了势，怕她想起从前在沈家受的苛待，万一……万一她在太子面前吹点耳边风……
这个念头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不行！绝对不行！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狠厉算计的光芒。不能坐以待毙！就算现在动不了那个小贱种，也得给她上点眼药！不是都说太子仁厚，重视忠良之后吗？要是让他知道，他接回去的那个“忠良之后”其实是个命硬克亲、品行不佳的孤煞星呢？要是让宫里宫外的人都这么以为呢？
流言蜚语，有时候比利剑更能杀人于无形。
王氏慢慢冷静下来，脸上露出一丝阴冷的笑容。她整理了一下略有散乱的鬓发，恢复了那副精明刻薄的当家主母模样，只是眼底的寒意愈发深重。
“哼，”她冷哼一声，对跪满一地的下人斥道，“都还跪着干什么？等着看主子笑话吗？滚出去！”
下人们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花厅内只剩下王氏粗重的呼吸声和沈文斌忐忑不安的吞咽声。
窗外秋风萧瑟，卷起几片枯叶，更添几分凄冷寒寂。深宅大院之内，怨毒的心思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缠绕不休，只待一个时机，便要喷薄而出，试图玷污那宫廷之中小心翼翼守护着的微光。
而东宫之内，裴御正看着岁岁试穿新做的棉底软缎绣花鞋，小姑娘小心翼翼地踩着地面，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柔软，抬起头，对他露出了一个极小、却真实无比的浅浅笑意。
宫墙内外，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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