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岁岁这场风寒,缠绵了将近十日,才终于彻底退了热度。只是病气耗人,她本就瘦弱的小身子仿佛又清减了几分,下巴尖尖的,显得那双大眼睛愈发黑亮澄澈,看人时总带着点怯生生的依赖,尤其是对着裴御。
这些日子,裴御几乎将东宫偏殿当成了自己的书房和寝居。除了必要的学业和不得不去的场合,他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岁岁。喂药、试温、擦汗、哄睡……所有能经手的事情,他都不假他人。东宫上下乃至整个宫廷,都再次清晰无比地认识到,这位沈娘子在太子殿下心中的分量,重逾性命。
太医院更是提心吊胆,每日请脉问安不敢有丝毫懈怠,开的方子斟酌再斟酌,用的药材精挑细选,生怕沈娘子再有半点反复,触怒了那位表面平静、实则气压一日低过一日的太子殿下。
这日午后,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暖融融地洒在临窗的软榻上。岁岁喝过药,精神稍好了些,裹着柔软的小毯子,靠在裴御特意让人给她缝制的软枕上,小脸虽然还有些苍白,但总算不再是病态的潮红。
裴御坐在榻边,手里拿着一卷书,却并未看进去几个字,目光时不时地落在岁岁身上,留意着她的呼吸和神色,确认她是否舒适。
室内安静,只余下轻微的呼吸声和偶尔书页翻动的声响。岁岁安静地坐着,黑葡萄似的眼珠微微转动,打量着室内熟悉的一切,最后目光落在了裴御腰间佩戴的一枚玉铃铛上。
那玉铃铛玲珑剔透,白玉无瑕,用细细的金链系着,缀在他墨色的太子常服腰带上,并不十分起眼,却因着他偶尔细微的动作,会发出极轻极清灵的一声“叮”,若不仔细听,几乎要错过。
岁岁的目光似乎被那一点莹白和那微弱的声音吸引住了,一眨不眨地看着。
裴御察觉到了她的视线,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到了自己腰间的玉铃铛。他心中微微一动,放下了书卷。
这是前几日西域进贡的小玩意儿,一套九个,声音清脆各异。他瞧着有趣,想着岁岁病好了或许会喜欢,便留了一个在身边把玩,其余的都收进了库房,预备着她日后解闷。
他解下那枚玉铃铛,金链在他白皙的指尖缠绕。他倾身过去,将铃铛递到岁岁眼前,声音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致温柔:“岁岁喜欢这个?”
岁岁的小脑袋微微向后缩了一下,大眼睛里带着点好奇和试探,像只小心翼翼接近陌生事物的小动物。她看着那枚在阳光下泛着温润光泽的玉铃铛,又抬眼看裴御。
裴御极有耐心地晃了晃手腕,玉铃铛发出“叮”的一声轻响,清脆悦耳。
岁岁的目光立刻又被吸引回去,盯着那晃动的铃铛。
裴御轻轻将铃铛放在她盖着毯子的膝上。岁岁犹豫了一下,伸出依旧没什么力气的小手,小心翼翼地用指尖碰了碰冰凉的玉石,又很快缩回去,抬头看裴御,仿佛在观察他的反应。
裴御眼底含了一丝极淡的笑意,鼓励地看着她。他拿起铃铛,又轻轻放下,发出声响。
如此反复几次,岁岁的胆子似乎大了一些。她再次伸出手,这次用指尖捏住了玉铃铛的上端,学着他的样子,笨拙地、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叮……”
极其微弱的声响,却让她的眼睛亮了一分。
裴御心中软成一片,他伸出手,用指尖极轻地弹了一下玉铃铛,让它发出更清脆的声音。
岁岁的目光跟着他的手指,又看向铃铛。
阳光正好,暖融融地包裹着榻上的一双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和安神香的气息。时光在这一刻仿佛变得缓慢而绵长。
裴御看着眼前小小的人儿,看着她专注而懵懂的神情,看着她依旧缺乏血色的脸颊,前世她病弱苍白、最终在他怀中停止呼吸的画面又一次不受控制地冲击着他的脑海。那巨大的悲痛和无力感即便隔了一世,依旧清晰得令他窒息。他几乎是贪婪地看着她此刻鲜活的、带着生气的模样,心底那份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和深藏的恐惧交织在一起,让他胸腔微微发涩。
他下意识地又轻轻拨弄了一下铃铛,低声道:“岁岁,要快点好起来……”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疲惫。
岁岁忽然停下了拨弄铃铛的动作,抬起头来看他。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倒映着窗外投入的阳光,也倒映着他此刻凝望着她的、带着复杂情绪的脸庞。
她似乎感知到了什么,歪着小脑袋,定定地看了他片刻。
然后,毫无预兆地,那没什么血色的、花瓣般柔软的小嘴唇,微微弯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
像一个小心翼翼试探着绽放的花苞。
一抹很浅很淡,却无比清晰的笑容,在她苍白的小脸上漾开。
仿佛冰封湖面投入了一颗暖阳,刹那间冰雪消融,春水初生。
裴御整个人骤然僵住。
他握着书卷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他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滞了,心跳却如擂鼓般重重地敲击着他的胸腔,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他怔怔地看着那抹笑容,看着那双弯弯的、盛满了光亮的眼睛,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最珍贵的奇迹。
两世。
他等了两辈子。
上一世,他耗尽心血,也未能将她从病魔手中彻底夺回,未能亲眼看到她如此刻这般,褪去病痛阴霾,露出真正属于孩童的、干净明媚的笑容。那份遗憾和心痛,贯穿了他整个前世帝王生涯,首至生命的终点。
而此刻,就在眼前。
他所有的精心呵护、所有的提心吊胆、所有的夜不能寐……仿佛都在这一笑中,找到了归宿,得到了慰藉。
巨大的、汹涌的情感冲击着他年幼的身体里那个成熟的灵魂,让他一时之间竟有些不知所措。狂喜、心酸、庆幸、后怕……种种情绪交织翻涌,几乎要冲破他一首以来努力维持的冷静外壳。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想要碰碰她的脸颊,确认这不是又一个易碎的梦。
他的动作似乎惊动了岁岁,那抹浅笑倏地收起,她又恢复了那副略带怯生生的模样,小手捏紧了膝上的玉铃铛,大眼睛眨呀眨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样看着自己。
然而,那昙花一现的笑容,己经深深烙印在裴御的眼底、心底。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情绪,指尖最终轻轻落在她的发顶,极其温柔地揉了揉。
“岁岁……”他开口,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沙哑和温柔,那里面蕴含的深沉情感,远超一个五岁孩童该有的模样,“再笑一笑给哥哥看,好不好?”
岁岁似乎没听懂,只是看着他,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铃铛,小手再次轻轻晃了晃。
“叮……”
清脆的铃音再次响起。
虽然没有等到第二个笑容,但裴御眼底那积聚了多日的阴霾和冰寒,却己在这一声铃响和方才那抹浅笑中,彻底消散,化为一片融融春水,温柔得不可思议。
他不再强求,只是俯身,将小小的人儿连带着毯子和她握着的玉铃铛一起,轻轻地、珍惜地拥入怀中。
这是一个不含任何杂念的、纯粹的拥抱,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庆幸和难以言喻的珍视。
岁岁在他怀里乖巧地没有动,小脑袋靠在他的肩头,手里还捏着那枚带来了第一声笑的玉铃铛。
阳光将相拥的两个身影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空气中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悠然飞舞。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鸟鸣,更衬得殿内静谧安好。
李德海悄无声息地进来,本想请示晚膳安排,见到这一幕,立刻屏住呼吸,悄然后退,脸上却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宽慰的笑意。
殿下紧绷了这么多天,沈娘子这病,总算是要大好了。而方才他惊鸿一瞥间,似乎看到沈娘子脸上……有着从未有过的轻松神情?
裴御微微侧过头,脸颊贴着岁岁细软微凉的发丝,闭上眼,将眼中那几乎要溢出的湿意逼回。
这一笑,宛若春风,吹散了他心底最后一丝前世遗留的冰冷孤寂和恐惧阴霾。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事情真的不一样了。
他真正抓住了重来的机会。
他的明珠,终将在他的掌心,焕发出应有的璀璨光华。
冰雪消融,春暖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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