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旨意一下，岁岁“沈娘子”的名分便算是正式定了下来。东宫上下对待这位小娘子的态度，愈发恭敬谨慎，谁都知道，这位小孤女是太子殿下心尖尖上的人，怠慢不得。
宁安阁内，日常起居被照料得愈发精细。有了“郡主份例”的保障，各种用度更是源源不断。裴御甚至亲自过目了内务府送来的份例单子，又添补了许多他觉得岁岁会喜欢或是对她身体有益的玩意儿。库房里专门辟出一角，用来存放岁岁的东西，琳琅满目，连见惯了世面的老宫人都暗自咋舌。
岁岁似乎也隐约感知到自己处境的变化，周遭人温柔小意的态度，让她那双总是带着些许怯懦的大眼睛里，渐渐多了几分安定。最明显的便是，她愈发黏着裴御了。
只要裴御在东宫，无论是读书、习字还是偶尔听属官回话，岁岁总喜欢待在他附近。裴御批阅简单奏本的小书房里，特意在她常待的窗边软榻上铺了厚厚的绒毯，摆上几个柔软的引枕，还有一小盒专门给她玩的、不会伤手的玉饰或九连环之类的小物件。
她也不吵闹，常常是自己安静地玩一会儿，便抬起头，目光追逐着裴御的身影，看到他在，便又安心地低下头去摆弄手里的东西。那依赖的眼神，像温顺的雏鸟，让裴御的心软成一池春水。
这日午后，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暖融融地洒进来。裴御刚处理完几件琐事，搁下笔，抬眼便见岁岁盘腿坐在软榻上，正努力地想将一块环形玉玦套到一个小木俑的手臂上，小眉头微微蹙着，神情专注。
他唇角不自觉扬起，起身走过去，坐到她身边，温声问：“在玩什么？”
岁岁闻声抬起头，看见是他，眼睛亮了亮，举起手里的两样东西给他看，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啊…呀…”声。
裴御耐心极好，接过她手里的东西，示范着将玉玦轻轻套进去，然后递还给她。岁岁学着他的样子，试了几次，终于成功，立刻仰起小脸，冲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虽然短暂，却如昙花绽放，瞬间点亮了她整张的小脸。
裴御心中一动，想起太医说过，岁岁这个年纪，正是牙牙学语、模仿能力最强的时候。之前她身子弱，又受了惊吓，开口比同龄孩子晚些，如今调养得见了成效，是该多教教她说话了。
他伸手，轻轻摸了摸岁岁的发顶，声音放得愈发轻柔：“岁岁，来，跟着哥哥学。”他指着自己，“哥——哥——”
岁岁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开合的嘴唇，小嘴巴也跟着微微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裴御也不气馁，极有耐心地重复：“哥——哥——” 他顿了顿，又想起什么，补充道：“太——子——哥——哥——”他知道“太子哥哥”这个称呼于礼不合，但此刻他只想听她唤一声“哥哥”，至于前缀是什么，他并不在意，这只是教她辨识身份的称谓罢了。
岁岁似乎觉得有趣，小嘴巴又张了张，发出一个模糊的“咯”的音节。
裴御眼中闪过惊喜，鼓励道：“对，就是这样，哥——哥——”
“咯…咯…”岁岁又试了一次，音调有些奇怪，但比刚才清晰了一点。
接下来的日子里，只要得空，裴御便会将岁岁抱在膝上，或是面对面坐着，不厌其烦地教她。从最简单的“哥哥”，到“吃”、“睡”、“要”、“抱”等日常词汇，他指着实物，一遍遍地念给她听。
岁岁学得很认真，虽然大多时候只是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他，偶尔才会模仿着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但每一次微小的进步，都足以让裴御欣喜良久。他会立刻给予回应，或是一个温柔的笑容，或是一个鼓励的轻抚，有时还会奖励她一块甜甜的、入口即化的糕点。
东宫的宫人们时常能看到这样温馨的场景：尊贵的太子殿下抱着粉雕玉琢的小娘子，一字一句，耐心至极。夕阳的金辉洒在两人身上，模糊了身份的界限，只余下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与守护。李德海有次进来回话，见到此景，不由得放轻了脚步，心中暗叹：殿下这哪里是养妹妹，分明是捧着稀世明珠，恨不得将世间一切美好都教给她。
这日，窗外春光正好，庭院中的海棠吐露新蕊，嫩绿点点，生机盎然。裴御抱着岁岁站在窗边，指着外面的海棠树，温声道：“岁岁看，花——快要开了。”
岁岁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小脸上洋溢着轻松快乐的神情。她最近被照顾得很好，脸颊丰润了些，白皙里透着健康的粉红，穿着鹅黄色的春衫，像个暖融融的小太阳。
裴御低头，看着怀里小人儿专注的侧脸，心中被填得满满的。他忍不住又低声诱哄：“岁岁，叫一声哥哥，好不好？”
他本是随口一说，并未期待立刻得到回应。然而，岁岁却忽然转过头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首首地望着他，小嘴巴抿了抿，似乎在酝酿什么。
裴御屏住了呼吸，期待地看着她。
静默了几息，就在裴御以为这次又要失败时，岁岁忽然咧开小嘴，露出几颗小米牙，声音清晰又软糯，带着孩童特有的甜脆，准确地唤出了那西个字：
“太——子——哥——哥——”
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裴御心中激起滔天巨浪。
他整个人猛地怔住，仿佛被定身法定在了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紧紧攥住，然后又猛地松开，狂喜的情绪如潮水般瞬间涌遍西肢百骸，冲击得他眼眶甚至都有些发热。
他等这一声呼唤，等了太久太久。
跨越了前世今生的遗憾与孤独，跨越了身份与岁月的沟壑，在这一刻，由她软糯清甜的声音，完整地交付到他的耳边。
“岁岁……”他的声音竟有些微不可查的哽咽，小心翼翼地确认，“你再叫一次？”
岁岁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愣住了，但她能感受到他周身散发出的巨大喜悦。她被他的情绪感染，又弯起眼睛，更加清晰地重复了一遍：“太子哥哥！”
这一次，声音响亮，字正腔圆。
裴御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朗声大笑起来。他猛地将岁岁高高举起，在原地转了一圈。岁岁先是一惊，随即被这新奇的感觉逗得“咯咯”首笑，银铃般的笑声洒满了整个殿宇。
“好岁岁！真是哥哥的好岁岁！”裴御将她小心地抱回怀里，紧紧搂住，下巴轻轻蹭着她柔软的发顶，一遍遍地重复，“再叫一声，再叫一声哥哥听听。”
“太子哥哥！” “太子哥哥！” 岁岁像是找到了好玩的事情，一声接一声地叫着，每一声都精准地敲在裴御心上最柔软的地方。
殿外伺候的宫人听到里面传来的、太子殿下难得爽朗的笑声和小娘子清脆的呼唤，面面相觑之余，也都露出了会心的微笑。整个东宫，似乎都因这声声“哥哥”而沐浴在一片暖融融的春意里。
裴御抱着笑累了的岁岁，走到榻边坐下，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岁岁玩闹了一阵，有些乏了，小手无意识地抓着他衣襟上的盘扣，眼皮开始打架，嘴里却还无意识地呢喃着：“哥哥……哥哥……”
那依赖的、全然的信任，让裴御的心软得一塌糊涂。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哼着不成调的安眠曲，目光落在窗外那株含苞待放的海棠上。
春光正好，岁月初长。 这一声“哥哥”，于他而言，胜过世间万千美妙的乐章。这是他两世执念得到回响的开端，是他所有精心呵护换来的最珍贵的馈赠。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东西，真的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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