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暖阳透过雕花窗棂，懒洋洋地洒在东宫书房内。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空气中的一丝寒意，只余下融融暖意和淡淡的墨香。
裴御端坐于书案后，手握一卷兵书，凝神细读。少年太子身姿挺拔，眉目如画，虽年纪尚幼，但那专注沉稳的气度却己远超同龄人。只有偶尔抬起眼睑，目光掠过不远处软榻上那个小身影时，那深邃凤眸中的冰冷锐利才会瞬间消融，化作春水般的温柔。
软榻上，裹着绯色云锦小袄的安宁正趴在一堆柔软的引枕里，的小手里也像模像样地捧着一本摊开的书——那是裴御怕她无聊，特意寻来的带大量插图的启蒙读物。她看得并不认真，肉乎乎的手指一会儿戳戳书页上色彩鲜艳的花鸟，一会儿又抬头偷偷瞄一眼正在看书的太子哥哥。
室内静寂，只闻书页偶尔翻动的沙沙声，和炭盆里细微的噼啪声。岁月静好，莫过于此。
忽然，安宁像是被书中某一页吸引住了，她歪着小脑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副插图看了许久。那插图画得并非花鸟虫鱼，而是一位顶盔贯甲、手持长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将军，正在沙场上冲锋陷阵，虽只是简笔勾勒，却自有一股凛然气势。
她看得入了神，连手中的蜜饯都忘了吃。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抬起头，小手仍指着书上的将军，扭过身子望向书案后的裴御，奶声奶气地、带着几分懵懂好奇地问道：
“太子哥哥……”她顿了顿，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小眉头微微蹙起，“爹爹……也这样吗？”
稚嫩的嗓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静谧的书房里荡开浅浅的涟漪。
裴御翻动书页的手指骤然顿住。
他抬眸，望向软榻上那个小小的人儿。她正睁着一双清澈纯净的杏眼，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孩童最纯粹的好奇，以及对那个陌生词汇所代表的形象模糊的探寻。
“爹爹”……这两个字从她口中吐出，带着生疏的试探，却像一根最细最尖的针，精准地刺入了裴御心脏最柔软、也最疼痛的角落。
他几乎能立刻想起前世，安宁长大后，偶尔提及父母时那带着无限怀念与悲伤的朦胧眼神。也能想起更久远的，他未曾参与的她最初的两年人生里，那对被誉为国家柱石、却最终马革裹尸的忠烈夫妻，曾如何珍爱地抱着他们粉雕玉琢的女儿。
而这一世，她来到他身边时太小，小到对父母的记忆几乎是一片空白。他倾尽所有给予她宠爱与呵护，小心翼翼地避开可能引她伤怀的往事，只愿她今生无忧。却忘了，血脉中的羁绊与好奇，总会悄然萌芽。
裴御放下书卷，起身走到软榻边，撩起衣袍坐在边缘。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拿起一旁温着的蜜水，试了试温度，才递到安宁唇边，看着她小口小口喝下。
他的动作一如既往地温柔耐心，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凝滞从未发生。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翻涌着何等复杂的情绪——有对她猝不及防提问的微愕，有对沈将军夫妇壮烈牺牲的痛惜与敬重，更有对怀中这小人儿那份无法言说的心疼。
安宁喝完水，又执着地用眼神询问着他，小手依然指着书上的将军。
裴御放下杯盏，将她软软的小身子连同那本厚厚的插图册一起抱到自己腿上。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书页上那位威风凛凛的将军，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位同样英武伟岸、忠肝义胆的身影。
他沉默了片刻，室内静得能听到彼此清浅的呼吸声。然后，他低下头，用前所未有的、极其郑重的柔和嗓音，清晰地回答：
“是。”
他感觉到怀里的小身体微微一动。
他收拢手臂，将她更安稳地圈在怀中，继续用那低沉而温柔的声音说道，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沉甸甸的重量和温度：
“你爹爹，就是这样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如何用最浅显的语言，向一个三岁多的孩子描绘她父亲的光辉形象。
“他穿着比这画上更亮的铠甲，骑着更高大的战马，为了守护我们的家国，守护许许多多像岁岁一样的人，勇敢地奔赴沙场。”他的声音平稳，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崇敬，“他是最英勇的战士，是朝廷的栋梁，是万民敬仰的大将军。”
安宁似懂非懂地听着，仰着小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裴御。她或许不能完全理解“家国”、“栋梁”这些词汇的深意，但她能从太子哥哥异常认真、异常温柔的语气和眼神里，感受到一种庄严肃穆的情绪，以及一种让她小小胸膛微微发热的骄傲感。
她低下头，伸出小小的手指，再次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书页上将军的画像，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爹爹……厉害？”她抬起卷翘的睫毛，寻求确认般地望着裴御。
“嗯，非常厉害。”裴御肯定地点头，指尖轻轻将她颊边一缕软发拨到耳后，语气无比笃定，“他是天底下最厉害、最了不起的爹爹之一。”
他看着小家伙渐渐亮起来的眼睛，心头酸软一片，补充道：“你娘亲，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中豪杰。他们……”他声音微哑，“他们都非常非常爱你。”
最后这句话，他说得极轻，却重若千钧。这是事实，是他即便倾尽所有也无法完全替代的、属于安宁的来自父母的最原始最深厚的爱。
安宁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靠在裴御温暖的怀抱里，小手依旧抚摸着书页，黑白分明的大眼望着插图上的将军，眼神里褪去了一些懵懂，多了些难以名状的专注和……孺慕。
阳光缓缓移动，将相拥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拉长，投映在光洁的地板上，温暖而静谧。
裴御没有再拿起兵书，只是静静地抱着她，任由她沉浸在自己小小的思绪里。他知道，有些种子一旦种下，便会悄无声息地生根发芽。今日这懵懂的一问，或许便是她开始认知自己血脉渊源、承继那份荣耀与责任的最初契机。
而他所能做的，便是在她每一个迷茫或好奇的时刻，给予最坚定、最温暖的回应和引导，如同精心灌溉一棵正在茁壮成长的小树，让她知晓她的根脉源于何等荣光，让她在未来能够长得更加自信、更加挺拔。
许久，安宁才像是从自己的世界里回过神来。她放下书，转过身，伸出小胳膊软软地环住裴御的脖颈，将小脸埋在他颈窝里，轻轻蹭了蹭，低低地、模糊地叫了一声：
“哥哥……”
这一声依赖十足的轻唤，驱散了裴御心中因提及往事而升起的淡淡感伤。他收拢手臂，紧紧抱了抱怀里这温软的小身子，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嗅着她身上淡淡的奶香和药香（那是常年调理身体留下的温和气息），心底一片宁和。
“嗯，哥哥在。”他柔声应着，仿佛许下又一个永恒的诺言。
无论前世如何悲怆，无论父辈如何荣光，此刻怀中的温暖，便是他重生归来所有的意义。
窗外，天高云淡，岁月正好。书房内，炭火正暖，温情流淌。那本摊开的兵书静静地躺在软榻上，书页间那位冲锋的将军，仿佛也柔和了眉眼，守护着这一室的静谧与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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