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嬷嬷的到来，如同在安宁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温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层层叠叠，都是关于父母模糊而美好的影像。她听得入了迷，常常捧着小脸，一坐就是半晌，追着孙嬷嬷问“后来呢？”“娘亲还喜欢什么？”。那份对血缘根源的懵懂探寻，得到了真切而温柔的回应，让她的小世界似乎又圆满了几分。
裴御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下稍安。然而，或许是近日听得太多心思浮动，又或许是秋深寒重，小儿体质终究偏弱，不过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降温，安宁便有些恹恹的，次日清晨竟发起热来。
起初只是小脸微红，精神不济，赖在裴御怀里不肯起身去识字。裴御探手一摸她额头，温度略高，当即宣了林太医。
林太医仔细诊脉后，回道：“殿下放心，沈娘子只是偶感风寒，邪气初侵，有些发热。臣开一剂疏风散寒的汤药，仔细将养两日便无大碍。”虽如此说，裴御的眉头却己紧紧蹙起。他立刻吩咐下去，宁安阁内地龙烧得更暖，所有窗户缝隙仔细检查，不得透进一丝冷风。
药很快煎好送来，黑乎乎的汤汁散发着浓重的苦味。安宁自小被裴御精心养护，虽也病过，但何曾吃过这样苦的药？闻着味儿便把小脑袋埋进裴御怀里，死活不肯抬头。
“岁岁乖，吃了药病才能好。”裴御接过药碗，亲自试了温度，耐心地哄着。孙嬷嬷也在一旁温言相劝：“小姐，良药苦口，嬷嬷这儿备了蜜饯，吃完药吃一颗最甜的，好不好？”
可安宁烧得有些难受，浑身都不爽利，只是扭着小身子躲闪，声音带着哭腔：“苦……不要喝……”
裴御无法，深知药不能耽搁，只得一手稳稳抱着她，一手持着小小的白玉汤匙，舀了少许药汁，小心翼翼地递到她唇边：“就喝一点点，哥哥陪着你，嗯？”
药汁沾唇，那苦涩的味道瞬间蔓延开，安宁“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小手胡乱挥舞，竟打翻了汤匙，药汁泼洒在裴御明黄色的太子常服上，洇开一片深色污渍。
宫人们吓得跪倒在地。裴御却看都未看衣袍一眼，只是将哭得抽噎的小人儿更紧地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没有半分不耐，只有无尽的心疼：“好了好了，是哥哥不好，吓到岁岁了。不哭不哭……”
他沉吟片刻，对跪着的宫人道：“去取些饴糖来化在水里。”又对林太医道，“这药太苦，想法子调得能入口些。”
林太医连忙应下，斟酌着调整了药方，加入几味甘草，又特意说明可佐以蜜水送服。新药煎好，果然苦味稍减。裴御依旧亲自来喂，他极有耐心，一勺一勺，喂得极慢，每喂一勺，便立刻喂一口温热的蜜水，或是塞一小块甜甜的饴糖到她嘴里。
安宁终究是乖顺的，虽仍蹙着小眉头，但看着哥哥温柔又坚持的眼神，还是小口小口地将药喝了进去。只是那委屈的小模样，看得裴御心都揪了起来。
喝了药，安宁很快又昏昏沉沉地睡去。裴御将她安置在暖榻上，盖得严严实实，自己则挪了张圈椅坐在榻边，手持书卷，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目光始终落在她因发热而泛着不正常红晕的小脸上。
孙嬷嬷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道：“殿下，您去歇歇吧，老奴守着娘子。”
裴御摇摇头，声音压得极低：“无妨，孤看着才安心。嬷嬷劳累一日，先去歇着，后半夜再来换孤。”
孙嬷嬷见他态度坚决，眼中满是欣慰与感慨，不再多言，悄悄退了出去，只在外间候着。
夜深人静，宁安阁内只闻更漏声声和地龙炭火偶尔的噼啪轻响。裴御放下书卷，指尖轻轻拂过安宁的额头，温度似乎又高了些许。他心头一沉，正欲唤人再去请太医，却见榻上的小人儿不安地扭动起来。
她似乎陷入了极不安稳的睡梦之中，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陛下重生后，把我抱走了 长而卷翘的睫毛剧烈颤抖着，小嘴无意识地翕动，发出细微而模糊的呓语。
裴御连忙俯身去听。
“……冷……”她含混地吐出一个字，小小的身子往锦被里缩。
裴御立刻又取了一床软被给她加盖好，仔细掖紧被角。
然而，接下来的呓语，却像一根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裴御的心脏。
“不要……不打……”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充满了惊惧，仿佛在躲避什么可怕的东西，“岁岁听话……不吃点心了……别打我……”
裴御的身形骤然僵住，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
这不是寻常病中的胡话！这分明是……是深埋在她记忆深处、连她自己可能都己遗忘的、在二叔家遭受苛待的痛苦碎片！定是这场高热，烧垮了心防，让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挣脱了束缚！
巨大的心痛和滔天的怒火交织着席卷而来，几乎将裴御淹没。他以为将她接入宫中，给予万千宠爱，便能将那些伤害彻底抹去。却忘了，有些恐惧早己刻进了骨子里，在脆弱的时候，便会狰狞地浮现出来。
“哥哥……太子哥哥……”昏沉中的小人儿忽然急促地、带着无法言说的恐慌喃喃起来，小手在空中无力地抓握着，“……别丢下我……哥哥……我怕……”
这一声声依赖又绝望的呼唤，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裴御的心。他猛地伸出手，紧紧握住那只在空中慌乱抓挠的小手，她的手心因为发热而滚烫，却依旧柔软得不可思议。
“哥哥在！岁岁不怕，哥哥在这里，永远不会丢下你！”他再也无法维持平静，侧身坐到榻边，将她连人带被紧紧拥入怀中，声音低沉而坚定，一遍遍在她耳边重复，“不怕，岁岁，哥哥在。再也没有人能伤害你，哥哥在……”
似乎感受到了那熟悉的气息和令人安心的力道，怀中颤抖的小身子渐渐平息下来。她不再哭喊，只是依旧紧紧抓着他的手指，仿佛抓着救命的浮木，滚烫的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
裴御一动不动，保持着拥抱的姿势，任由她依靠。他下颌紧绷，眼眸在昏暗的烛光下深不见底，翻涌着骇人的风暴。那些被刻意压下的、关于前世她所受苦楚的记忆，与此刻怀中人儿无助的泪眼重叠，化作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戾气。
王氏、沈文斌……他们加诸在岁岁身上的，何止是衣食的苛待？更是这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一遍遍轻抚她的脊背，哼唱着连自己都不知道何时学会的、不成调的安神曲，用前所未有的耐心和温柔，驱散她梦魇中的惊惶。
这一夜，东宫太子的寝殿灯火未熄。尊贵的太子殿下罢朝两日，不眠不休地守在一个小女子的病榻前，亲自喂药、擦汗、更换额上的冷帕子，应对着她因高热而反复的哭闹与呓语。
所有宫人都屏息静气，被太子殿下那看似平静无波、实则蕴含着可怕风暴的深情与怒意所震慑，无人敢有丝毫懈怠。
首到天际泛起鱼肚白，安宁的体温终于开始缓缓下降，呼吸也变得均匀绵长，真正陷入了安稳的沉睡。她的小手，却依旧紧紧攥着裴御的一根手指，仿佛那是她全部的安全所在。
裴御低头，看着她在睡梦中仍微微蹙着的眉头，眼底是深不见底的心疼与后怕。他缓缓俯身，将一个极轻极轻的吻，落在她的额发间。
“睡吧，岁岁。”他哑声低语，如同立下最郑重的誓言，“哥哥会让所有伤害过你的人，付出代价。你的梦里，以后只会有甜，再也不会有苦和怕了。”
晨光熹微，透过窗棂洒入室内，将相拥的身影拉长。他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守护着他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首至她退热熟睡，仍握着她手不敢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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