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父皇那句“朕稍后便去与太后商议”的话语犹在耳边，如同甘霖洒落在他焦灼的心田上。裴御强压着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激动，保持着符合年龄的、带着些许依赖和期盼的表情，规规矩矩地行礼告退。
一步出殿门，离开了皇帝的视线，他脸上那属于孩童的依赖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决断。阳光洒在他小小的朝服上，映出金线暗纹，却照不进他眼底深处那片急于燎原的星火。
不能等。一刻也不能多等。
他并未首接回东宫，而是脚步一拐，朝着后宫深处，太后所居的慈宁宫方向走去。李德海紧随其后，看着小主子那与身形全然不符的沉稳步伐，心中再次泛起惊涛骇浪，却不敢多言一字，只是将腰弯得更低，脚步放得更轻。
慈宁宫的氛围与紫宸殿的威严肃穆截然不同。宫内熏着淡淡的檀香，夹杂着清甜的花果气息，显得宁静而祥和。太后信佛，常年礼佛，眉宇间自带一股慈和之气。此刻，她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听着掌事宫女回禀宫中琐事，手中缓缓捻动着一串光滑的佛珠。
听闻太子殿下在外求见，太后略显讶异，随即脸上便露出了真切的笑容。对于这个聪慧早熟、却又不失赤子之心的孙儿，她是打心眼里疼爱的。
“快让御儿进来。”太后声音温和，吩咐宫人，“去取些新进贡的牛乳酥酪来，太子爱吃这个。”
裴御迈入殿内，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孙儿给皇祖母请安，皇祖母万福金安。”
“快起来，到祖母这儿来。”太后笑着招手，待裴御走近，便拉过他冰凉的小手，轻轻搓揉着，“今儿个怎么想着到祖母这儿来了？可是想你皇祖母这里的点心了？”她注意到孙儿似乎情绪不高，不像往常那般虽沉稳却仍带些孩童生气，那双漂亮的凤眸里，竟似藏着重重心事。
裴御顺势依偎到太后身边，却没有像寻常孙儿那般撒娇，而是微微垂着头，小手甚至反过来轻轻抓住了太后宽大的衣袖，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皇祖母……”
只这一声呼唤，那里面蕴含的委屈、难过和一丝求助的意味，瞬间就让太后的心软了大半。她放下佛珠，挥退了左右宫人，只留掌事嬷嬷在远处伺候。
“怎么了？哀家的御儿这是受什么委屈了？跟祖母说说。”太后将他揽得更近些，声音放得愈发轻柔。
裴御抬起脸，眼眶竟真的有些微微发红——这其中固然有他刻意为之的表演，但更多的，是只要一想到岁岁此刻可能还在受苦，那心尖上真实的刺痛便难以抑制地涌上眼眶。
他深吸一口气，将方才在紫宸殿对父皇说过的话，稍加改动，用更符合孙儿向祖母倾诉的、带着孺慕和依赖的语气，再次说了一遍。重点强调了那“梦境”中沈将军夫妇浑身是血、泣诉孤女受苦的凄惨，以及自己醒来后心中如何难安。
“皇祖母，”他仰着小脸，眼神清澈而恳切，带着全然的信任，“孙儿知道，父皇日理万机，朝政繁忙。孙儿也不敢过分打扰。可是……可是孙儿一想到沈将军那样的大英雄，死了都闭不上眼，还在担心自己的孩儿，孙儿心里就难受得很……”
他轻轻摇晃着太后的衣袖，声音软糯，却字字句句敲在太后最柔软的心坎上：“孙儿还小，不懂太多大道理。但孙儿记得皇祖母常教导孙儿，要心存仁念，怜惜弱小。沈家妹妹那么小就没了爹娘，若是……若是真在外面被人欺负了，吃不饱穿不暖，岂不是……岂不是太可怜了吗？她爹爹妈妈可是为了保卫我们大昱、保护我们才死的呀……”
说到动情处，他那强忍着的泪珠终于滚落了一滴，顺着白皙的脸颊滑落，迅速被他用袖子擦去，却更显得倔强又可怜。
太后早己听得面色凝重，眼中充满了对忠良的惋惜和对孤女的怜悯。她信佛，最是心善，平日里便常施粥舍药，怜老惜贫。如今听闻忠烈之后可能遭此厄运，那佛珠捻动的速度都不由得快了几分。
裴御观察着太后的神色，知道火候己到，便趁势提出请求，语气更加小心翼翼，却也更显真诚：“皇祖母……孙儿想着，父皇是天下之主，日理万机。但皇祖母您是天下最慈祥的人，宫里宫外谁不说您仁德？若是……若是能由您下道懿旨，就说怜惜沈家孤女年幼失怙，接入宫中恩养，以示天家抚恤忠良之恩……是不是更周全些？也免得外面那些不知情的人，胡乱猜测父皇的意思……”
他这番话，可谓句句说到了太后的心窝里。既凸显了太后的仁德地位，又将此事拔高到“抚恤忠良、彰显天恩”的高度，完全契合太后平日的行事准则和信念。
太后果然动容，她轻轻抚摸着裴御的头发，叹息道：“好孩子，难为你小小年纪，竟有这般仁义心肠，思虑得也如此周全。沈将军夫妇为国捐躯，若其遗孤真流落受苦，莫说朝廷颜面无光，便是哀家这心里，也实在难安。”
她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忠良流血，岂能再让其亲眷流泪！御儿放心，此事，皇祖母为你做主！”
她当即对一旁的掌事嬷嬷吩咐道：“去，即刻传哀家的意思给皇帝，就说哀家听闻沈家孤女之事，心中甚为怜惜。忠良之后，岂能流落在外？请皇帝允准，以哀家的名义，下懿旨一道，即刻将沈将军之女沈安宁接入慈宁宫旁恩养，一应份例参照宗室女，务必要让那孩子感受到天家温暖，也好告慰沈将军夫妇在天之灵！”
掌事嬷嬷连忙躬身应下，快步出去传话。
太后这才回过头，慈爱地看着裴御，拿出绢帕替他拭去眼角那未干的泪痕，柔声道：“这下可放心了？有皇祖母在，断不会让忠臣寒心，也不会让那孩子再受委屈。”
裴御心中那根紧绷了整整一夜加一个上午的弦，终于彻底松弛下来。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楚与狂喜交织着涌上心头，冲得他眼眶发热。他不再是那个运筹帷幄的帝王，此刻，他只是一个终于为心爱之人挣得一线生机的孩童。
他重重地点了下头，将脸埋进太后温暖的怀抱里，声音闷闷的，却充满了全然的依赖和感激：“孙儿……孙儿代沈家妹妹，谢皇祖母恩典！”
阳光透过慈宁宫的雕花窗棂，温暖地洒在这一老一少身上。太后轻轻拍着孙儿的背，低声念了句佛号。
而裴御埋在祖母怀中的脸上，泪水无声滑落，嘴角却缓缓勾起一个如释重负的弧度。
成了。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一步，终于稳稳落下。
他的岁岁，终于……快要得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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