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阁内，墨香淡淡。方才画纸上那两个牵手的小人儿和裴御添上的璀璨星河，仿佛将一室的暖意与静谧都凝固定格。岁岁——如今己渐习惯被唤作“安宁”的沈娘子，终是抵不过午后倦意，握着那只染了墨的细小画笔，倚在她太子哥哥的臂弯里沉沉睡去，唇角还噙着一抹无忧无虑的甜笑。
裴御垂眸，目光在她日渐红润、褪尽稚气的脸庞上流连，指尖极轻地拂过她散落的鬓发，生怕惊扰了她的好梦。画中“明月在天，岁安在怀”的字迹未干，如同他此刻盈满胸腔的心绪，踏实而温存。他小心翼翼地将臂膀抽出，又为她掖好滑落的薄毯，这才示意候在一旁的孙嬷嬷近前看顾。
起身行至窗边，窗外春光正好，庭中海棠灼灼其华。这岁月静好的画面，是他两世轮回拼尽一切所求。然而，在这片锦绣繁华的阴影之下，有些蛀虫腐肉，也该到彻底清理的时候了。他眼底的温柔渐渐沉淀，化为一丝冷冽的锐光。
恰在此时，殿外传来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心腹内侍李德海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廊下，垂手恭立，面色沉静中带着一丝欲言又止。
裴御回首看了眼榻上安睡的安宁，举步轻轻走出殿外，示意李德海远些回话。
“何事？”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融在春风里，却自带一股威压。
李德海躬身，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双手呈上：“殿下，潜伏沈府的人刚传回的消息。”
裴御展开密信，目光迅速扫过其上字迹。信中所报，正是细纲中所言——沈文斌因官途断绝、王氏挥霍无度，家中入不敷出，己到了山穷水尽之地，近日正在暗中接触牙行中人，意图典卖祖传的田产铺面以度日。
“呵。”一声极轻的冷笑自裴御唇边逸出，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曾几何时，那对夫妇靠着兄长的赫赫战功得来的赏赐和荫封，过得是何等风光体面？他们贪婪地攫取着本不属于他们的荣耀与财富，甚至将黑手伸向兄长用性命换来的抚恤，苛待兄长的唯一骨血。如今，这才过了几年安生日子？没了那昧良心的银钱，便连祖产都守不住了。
“具体情形。”裴御将密信揉入掌心，语气平淡无波。
李德海低声回禀：“据查，沈文斌最初尚有些犹豫，觉得典卖祖产愧对先祖。但那王氏日日哭闹争吵，抱怨如今门庭冷落，连像样的头面首饰都添置不起，昔日交好的夫人们也避而不见。她逼着沈文斌想办法弄银子，甚至……甚至扬言若再这般窘迫，便要带着剩余私房回娘家去。”
裴御眼中讥诮更甚。沈文斌那般懦弱无能的性子，如何经得住王氏这般撒泼逼迫？更何况，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过惯了挥金如土的日子，骤然紧巴起来，只怕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他们接触的是哪家牙行？价格几何？”
“回殿下，是南城一家信誉不算上乘的‘兴隆牙行’。沈家那些田产皆是上好的水田，若在平日，必是抢手货。但如今……那牙行的人似乎也探听到沈家急用钱，又知沈大人官场失势，竟将价格压低了足足三成。沈文斌与之争执半晌，那牙人作势要走，王氏便先慌了，竟……竟一口应承下来。”李德海的话语里也带了几分鄙夷。真是败家不知柴米贵，如此贱卖祖产，无异于饮鸩止渴。
“三成？”裴御挑眉，“真是好大的胆子。”也不知是说那牙行，还是说那对蠢钝如猪的夫妇。
“是。据咱们的人观察，沈文斌当时面色灰败，却终究未再反驳。双方己初步议定，约在三日后签订契书，银货两讫。”
裴御默然片刻，目光投向遥远宫墙之外，仿佛能穿透重重殿宇，看到那处日渐荒芜凋敝的沈府宅院。
“继续盯着。”他淡淡吩咐，“契书让他们签。所有经手此事的人，都给孤记清楚了。还有，王氏所谓的‘私房’，也给孤查清楚，里面有多少是当年克扣的抚恤和沈家的公中财物。”
“是，奴才明白。”李德海心领神会。殿下这是要让他们尽情地表演，将他们所有的丑态和罪证都一一记录在案，待到来日清算时，每一笔账，都会算得清清楚楚。
李德海领命退下，身影很快消失在宫道尽头。
裴御独自立于廊下，春风拂过，带来海棠的馥郁芬芳，却吹不散他眉宇间那一点冰冷的寒意。他并不急于立刻收拾那一家子蠢货，看着他们在泥潭里挣扎，彼此怨怼，狗咬狗，一点点耗尽最后的气运与良知，最终彻底沦陷，这本身也是一种惩罚。
他甚至能想象到那府邸如今是何等光景。昔日因沈家军功而门庭若市，如今定然是鞍马稀落，仆从散尽。剩下的几个，只怕也是人心惶惶，各有算计。王氏怕是日日摔摔打打，抱怨命运不公，咒骂皇家夺了她“应得”的荣华，却从不反思自身罪过。而沈文斌，那个懦弱的男人，大概只会缩在书房里借酒浇愁，或是长吁短叹，悔不当初——或许他悔的并非苛待侄女，而是当初行事不够周密，或是后悔娶了王氏这个祸害？
殿内传来轻微的响动，伴随着孙嬷嬷轻柔的安抚声：“娘娘醒了？可要喝点水？”
裴御敛去周身冷意，重新换上温和的神情，转身步入内殿。
只见安宁己坐起身，揉着惺忪的睡眼，声音带着刚醒的软糯：“哥哥？”
“嗯，哥哥在。”裴御走过去，极其自然地接过孙嬷嬷手中的温茶，试了试温度，才递到安宁唇边。
她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眼神渐渐清明，忽地想起什么，扭头去找那张画：“我们的画呢？”
“在这儿，墨迹刚干，小心别蹭花了。”裴御将画纸拿起，展给她看。
安宁看着画上并肩而立的小人和漫天星辰，还有那八个字，抿唇笑了笑，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小声说：“画得不好，哥哥添了星星才好看。”
“岁岁画的最好。”裴御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无限的纵容。他心中那片因二房龌龊而泛起的冰湖，在看到她笑颜的瞬间，己悄然融化，暖意盎然。
那些阴暗的、腐朽的人和事，不该来沾染他的岁岁分毫。他们只需在泥泞中自行腐烂就好。
而他，会为她撑起永远清明朗净的天空。
他将画仔细卷起，用丝带系好，递给她：“岁岁收好。”
安宁宝贝似的接过，抱在怀里，仰头问：“哥哥，晚膳我想吃樱桃酪，可以吗？”
“好，我让御膳房去做。”裴御含笑应下，抬手替她理了理微乱的发丝。
窗外的阳光温暖和煦，将宁安阁笼罩在一片金色的光晕之中。而在遥远宫墙之外的某个角落，一场关于典卖祖产、关于夫妻反目、关于家族彻底衰败的悲剧，正按照既定的轨迹，无声而狼狈地上演着。
那是与他们此刻的安宁温馨，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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