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在黎明前的薄雾中靠岸，李副官早己带着亲信在废弃的货栈等候。两个浑身湿透的人相互搀扶着踏上码头，水珠从林晓旗袍下摆滴落，在木板上晕开深色的水渍。
“少帅，追兵暂时被英军拦住了，但张世昌的人正在全城搜捕。”李副官递上干毛巾，目光扫过被绑住的山口一郎，“这位怎么处理？”
顾霆抹去脸上的水珠，眼神冷峻：“先关进地窖，等他醒了再审。黎明的事，还有谁知道？”
“除了我们几个，组织里没人知道今晚的行动。”李副官压低声音，“但黎明今早还以总部特派员身份，调走了三处安全屋的备用钥匙。”
林晓靠在斑驳的砖墙上，左肩的伤口经江水浸泡己开始发炎。她看着顾霆指挥若定的侧脸，忽然想起江水中他指尖无意触碰玉佩的温度。那个动作太轻，轻得像一个错觉。
“先处理伤口。”顾霆转身时，语气恢复了往常的冷静，但伸手扶她的动作比平时轻柔得多。
货栈二楼被改造成临时医疗点，药品散落在木箱拼成的桌子上。林晓解开湿透的旗袍领扣，露出被鲜血浸透的绷带。顾霆熟练地剪开布料，消毒时看到她忍痛咬住嘴唇的模样，动作微微一顿。
“黎明是我入组织的引路人。”林晓突然开口，声音因疼痛而发颤，“五年前在北平，他救过我们全家。”
顾霆用镊子取出嵌在伤口里的碎屑，棉球蘸着碘伏划过她苍白的皮肤：“我知道。三年前军统清理内鬼时，他替你作过保。”
林晓怔住。这件事属于组织最高机密，连苏梅都不清楚细节。
窗外传来早班电车的铃声，天光渐亮。顾霆替她重新包扎时，手指不经意擦过她后颈的旧疤——那是两年前为掩护他撤离留下的枪伤。他的指尖在那道疤痕上停留片刻，突然说：“去年冬至，你本该被调回延安。”
林晓猛地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那次调动确实莫名其妙取消了，组织只说“另有安排”。
“是我拦下的。”顾霆剪断绷带，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我说服上级，留你在上海能发挥更大价值。”
晨光透过破旧的窗帘，在他肩头投下斑驳的光影。林晓看着这个永远冷静自持的男人，忽然发现他军装袖口露出的衬衣上，沾着不知是敌人还是他自己的血迹。那些她以为天衣无缝的伪装，原来早被这双眼睛看得分明。
“为什么？”她轻声问。
顾霆没有立即回答。他走到窗边掀起窗帘一角，街道上卖报童正在叫嚷着码头爆炸案的号外。远处传来警笛声，像这个危城永不停止的喘息。
“因为从见你第一面起，我就知道我们是同类。”他转身时，晨光在身后形成逆光轮廓，“都在用最锋利的刀，护着最软的心。”
楼下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李副官推门而入：“少帅，山口一郎醒了，说要见夜莺单独谈。”
阴暗的地窖里，山口一郎手腕缠着绷带，却依然挺首脊背坐在木箱上。见到林晓独自下来，他露出意料之中的笑容：“黎明让我带句话给你——玉佩的另一半，在他手里。”
林晓下意识按住颈间玉佩。这是母亲遗物，另一半本该随葬在北平祖坟。
“你们把黎明怎么了？”
“恰恰相反，是黎明主动找我们合作。”山口一郎向前倾身，压低声线，“你难道从没怀疑过？为什么顾霆偏偏对你格外宽容？为什么你每次遇险他都能及时出现？”
地窖铁门突然被推开，顾霆持枪站在逆光中：“挑拨离间这套，对聪明人没用。”
山口一郎大笑：“顾少帅不妨亲自告诉林小姐，上个月在苏州河畔，你处决的那个老乞丐是谁的人？”
林晓心跳骤停。那个传递过三次情报的老交通员，失踪时间正好与顾霆的苏州之行重合。
“是黎明下令灭口的。”顾霆的枪口稳稳对准山口一郎，“因为老人发现黎明挪用组织经费的证据。需要我现在就叫李副官拿账本过来吗？”
地窖陷入死寂。林晓看着两个男人对视的目光如同刀锋相撞，忽然注意到山口一郎左手小指有规律地敲击膝盖——这是日本特务传递摩斯密码的习惯动作。他在记录对话内容。
“够了。”她突然打断，“山口先生若想活命，最好说说真正的医疗车队去向。”
审讯持续到日上三竿。当林晓回到二楼时，发现顾霆站在摊开的地图前，肩上搭着件半干的外套。晨光里，他眉宇间的疲惫再也掩饰不住。
“问出来了，文件经铁路运往南京，明天凌晨抵达苏州站。”她递上记录纸，指尖在触到他手掌时微微一顿。
顾霆没有接纸条，反而握住她冰凉的手指：“林晓，有些话再不说，可能永远没机会了。”
货栈外传来小贩叫卖杏花糕的吆喝声，像乱世中微不足道的温柔。他的掌心有枪茧的粗糙感，温度却异常灼热。
“我知道你怀疑过我。”他声音低沉，“就像我同样怀疑过每个接近的人。但这条路上，如果连一点真心都不敢认，我们和那些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
林晓望着交握的手，想起无数个生死一线的时刻：百乐门舞池里他揽住她腰身避开子弹，暴雨夜阁楼上共用一条毯子取暖，还有刚才江水中他毫不犹豫为她挡住的刀光。
“顾霆。”她第一次首呼其名，“如果这是演戏...”
“那我宁愿戏永不落幕。”他打断她，另一只手轻轻拂开她鬓角的碎发。这个动作太过亲昵，让两人都怔在原地。
楼下突然传来苏梅的惊呼。林晓挣脱他的手冲向窗口，只见街角几个卖烟小贩正不自然地聚拢——那是张世昌手下蹲守的暗号。
“我们被包围了。”顾霆冷静地拉上窗帘，“李副官，准备从密道撤离。”
混乱的脚步声响起前，林晓突然抓住顾霆的手腕，将颈间玉佩解下塞进他掌心：“另一半若真在黎明手里，这就是他们引我现身的饵。你保管好。”
玉佩还带着她的体温，顾霆合掌握紧时，仿佛握住了一只颤抖的鸟。他凝视她片刻，突然低头在她额间落下一个轻如羽翼的吻。
“等到了安全的地方，”他的呼吸扫过她睫毛，“我再好好告诉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夜莺的影子就烙在了顾霆心上。”
爆炸声突然从楼下传来，浓烟顺着楼梯翻滚而上。在枪声与警报的交响中，他们分别冲向不同的出口——这是早就演练过的分散撤离方案。林晓在跳下后窗时回头，最后看见的是顾霆站在硝烟里的背影，他将军帽压低，右手紧紧攥着那枚玉佩。
租界的天空又飘起细雨，像一场盛大的告别。林晓混入早起的人群，旗袍下摆的泥水痕迹很快被雨水冲淡。她摸到口袋里顾霆不知何时塞进的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
“若走散，外白渡桥第三根灯柱下见。”
雨幕中的租界灯火次第亮起，明明灭灭如同希望的星火。林晓压低头上的宽檐帽，想起顾霆那个未完的答案。也许有些话，本就该留在枪声暂歇的间隙里，等战火平息的那天，再慢慢说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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