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在礼查饭店鎏金大门前停稳,门童小跑着上前拉开车门。苏婉将手轻轻搭在陆震尧臂弯里,墨绿色丝绒旗袍在灯光下流转着暗涌般的光泽。她扬起恰到好处的微笑,那是在镜前练习过无数次的弧度——三分疏离,七分妩媚,正是陆震尧身边女人该有的模样。
饭店内觥筹交错,留声机里流淌着爵士乐,水晶吊灯将整个大厅照得如同白昼。苏婉目光扫过全场,很快锁定了几处关键位置:藤原健司正在主桌与法国领事谈笑风生,林书瑶穿着一袭绛紫色旗袍,挽着日本商人的手臂巧笑嫣然,而周明远——他独自站在角落的立柱旁,手中端着一杯香槟,神情淡漠得像在参加一场与己无关的宴会。
“陆司令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藤原迎上前来,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苏婉,“这位是?”
“《申报》记者苏婉。”陆震尧从容应答,“带她来见见世面。”
藤原眼中闪过一丝探究,随即笑道:“苏小姐文采斐然,那篇关于租界教育的报道很是精彩。”
苏婉心下一凛。那篇报道暗藏密码,原是传递给组织的预警信息,藤原此言分明是试探。她浅笑回应:“课长过奖,不过是记录些市井见闻罢了。”
寒暄间,林书瑶摇曳生姿地走来,亲热地挽住苏婉的手臂:“婉婉今日这身旗袍可真漂亮,料子是震尧送的吧?”说话时,指尖在她掌心轻轻划了三下——这是约定的暗号,示意一切按计划进行。
宴会进行到一半,舞池音乐响起。陆震尧被几位政要缠住谈话,苏婉借故走到露台透气。夜风带着黄浦江的湿气拂面而来,远处外滩的灯火在雨雾中朦胧如星。
“苏小姐独自赏景?”周明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苏婉转身,见他倚在廊柱上,手中香槟杯里的气泡细密上升。雨丝飘进露台,在他肩头染开深色水痕。
“周先生不也一人?”她刻意提高声调,确保暗处耳目能听清对话。
明远缓步走近,在距离她一步之遥处停住。这个角度从大厅看去,恰似暧昧私语。他压低声音,语气急促:“婉婉,计划有变。藤原己经怀疑书瑶,她身边多了两个眼线。”
苏婉手中折扇微顿,面上依旧带着浅笑:“是吗?那我该恭喜书瑶姐更得重用。”
“别装傻。”明远借着递手帕的动作,将一枚微型胶卷塞进她掌心,“这是特高课下一步的行动计划,务必交给震尧。”
苏婉收紧手指,胶卷的棱角硌着皮肤。她抬眼看他,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像极了那年北平分别时的雨。
“值得吗?”她轻声问,声音淹没在雨声里。
明远笑了,笑容里有着超脱生死的淡然:“记得我们读过的《正气歌》吗?'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他抬手,看似为她整理鬓发,实则将海棠胸针轻轻调整了角度,“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这是少年时他们约定的暗语,代表永别。
苏婉忽然握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指节发白。三年间谍生涯练就的冷静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她几乎是咬着牙问:“能不能不走?”
明远轻轻挣脱,后退一步,又变回那个疏离的周先生:“苏小姐说笑了,舞曲快要结束了。”
他转身步入厅内,青布长衫在灯下泛着旧时光的色泽。苏婉独立雨中,任由雨丝打湿精心打理的发髻。掌心那枚胶卷滚烫如烙铁,承载着一个青年最后的忠诚。
“怎么站在这里淋雨?”陆震尧的声音传来,带着军呢外套的温度落在肩头。
苏婉没有回头,只是望着江面往来船只的灯火:“他说...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陆震尧沉默片刻,将她往怀里带了带:“这是他的选择,也是他的荣耀。”
宴会进行到高潮时,意外发生了。一群蒙面人突然冲入大厅,枪声撕裂了爵士乐的慵懒。宾客惊慌西散,水晶吊灯应声而碎,大厅瞬间陷入半明半暗。
混乱中,苏婉看见周明远跃上舞台,举枪高喊:“夜莺在此!休伤无辜!”
这一声石破天惊。按照计划,她应该此刻站出来指认,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林书瑶突然从人群中冲出,指着周明远厉声道:“他就是夜莺!我亲眼见过他传递情报!”
藤原的视线在三人之间逡巡,显然起了疑心。这时陆震尧沉着上前:“课长,此事交由陆某处理。”他挥手示意士兵包围舞台,却在转身时对苏婉使了个眼色。
苏婉终于找回了声音。她走上前,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明远...为什么是你?”
这句话问得巧妙,既是揭发,又带着痛心疾首的失望。周明远配合地大笑:“为什么不能是我?这腐朽的世道,早该变一变了!”
西目相对间,苏婉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欣慰。他在为她铺路,用最壮烈的方式。
枪声再起时,苏婉被陆震尧护在怀中。她最后看见的,是周明远中枪倒地时望向她的眼神,那么平静,那么温柔,如同多年前海棠树下的少年。
混乱中,林书瑶趁机靠近,往苏婉手袋里塞了张字条。动作快如鬼魅,连近在咫尺的陆震尧都未曾察觉。
当夜,苏婉在陆震尧书房用特殊药水显影了胶卷内容。灯光下,她脸色骤变:“藤原明早要突袭军统安全屋,时间地点都在这里。”
陆震尧立即召来陈副官部署行动。书房外雨声渐沥,苏婉却想起字条上的信息:明远未死,己送同仁医院,速救。
这是林书瑶冒险传递的消息。苏婉抚过衣襟上两枚胸针,忽然起身:“震尧,我要去个地方。”
陆震尧从军事地图前抬头,目光锐利:“现在外面很危险。”
“正是危险,才必须去。”她走到他面前,第一次主动握住他的手,“有些债,今夜必须要还。”
雨夜街道空无一人,只有巡逻兵的皮靴声偶尔响起。苏婉穿着深色雨衣,巧妙避开所有岗哨。同仁医院后门,她按照字条提示敲了三长两短。
开门的竟是林书瑶。她卸去了宴会上的浓妆,脸色苍白如纸:“快,他在地下室。”
周明远躺在简陋的病床上,胸口缠着绷带,血迹仍在渗出。看见苏婉,他虚弱地笑了笑:“还是...惊动你了。”
苏婉跪在床前,泪水终于决堤:“为什么这么傻?”
“因为...”他咳嗽着,嘴角溢出血沫,“这是最好的结局。藤原相信夜莺己死,你们...就安全了。”
林书瑶低声解释:“子弹离心脏只差半寸,但我不能请相熟的大夫,只能简单处理。”
窗外突然传来汽车急刹声。林书瑶变色:“是特高课的车!你们快走!”
苏婉咬牙扶起周明远,他却推开她的手:“婉婉,记住...下则为河岳...”
“上则为日星。”苏婉接完这句话,忽然俯身在他额头印下一吻,“但我要你活着看河岳重光,日星永耀。”
她与林书瑶合力将明远藏进运尸体的推车,盖上白布。地下室门被踹开时,苏婉正从容不迫地销毁最后一份文件。
“苏小姐深夜在此,所为何事?”藤原带着宪兵闯入,目光阴鸷。
林书瑶抢先答道:“课长,是我请苏小姐来帮忙辨认一具尸体,像是今晚的刺客同党。”
藤原审视着苏婉镇定的面容,突然伸手掀开推车上的白布。尸体面部血肉模糊,难以辨认。苏婉面不改色:“不是周明远。”
僵持间,陆震尧带兵赶到:“课长,陆某追捕逃犯至此,看来是惊扰您了。”他扫过现场,语气不容置疑,“此人是我方重要人犯,还请交由陆某处理。”
藤原眯眼打量片刻,忽然笑道:“陆司令请便。不过...”他转向苏婉,“明日特高课有个酒会,还请苏小姐务必赏光。”
这是明目张胆的监视令。苏婉微笑应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回程车上,无人说话。雨刷器在车窗上划出周而复始的弧线,像这个时代无法挣脱的轮回。驶过外白渡桥时,苏婉忽然摇下车窗,将一枚夜莺胸针抛入黄浦江。
金属在雨中划过一道银弧,悄无声息地没入江水。陆震尧握住她冰凉的手:“扔了什么?”
“过去。”她靠上他的肩膀,闭上眼睛。
车灯刺破雨幕,前方道路模糊不清。但苏婉知道,从今夜起,她不再是代号夜莺的间谍,而是真正与身边这个人并肩而战的苏婉。
雨声渐密,像无数亡魂在哭泣,又像新生婴儿的啼哭。在这片土地上,每天都有人死去,每天都有人新生。而她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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