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虎山的雨，是带着土腥气的。
胡八一蹲在银杏树下抽完第三根烟，烟蒂被雨水泡得发胀，捏在手里黏糊糊的，像块烂泥。他抬头望了眼树冠，百年老银杏的枝桠在暮色里张牙舞爪，活像庙里泥塑的恶鬼爪子，把最后一点天光撕得支离破碎。
“老胡，你倒是给句准话啊！那姓林的靠谱不？再耗下去，胖爷我这身板可就真扛不住了！”
王胖子的声音从帐篷里钻出来，夹着一阵压抑的痛哼。胡八一掐灭烟，掀帘进去时，正看见胖子背对着他，后颈上密密麻麻的血斑又泛了红，像谁用朱砂在皮肤上画了片扭曲的雷纹，在油灯下泛着诡异的光。
这怪病来得邪门。
三个月前在湘西一座宋墓里，胖子贪便宜摸了块嵌着朱砂的青铜镜，回来就犯了病。起初只是后颈发痒，后来每到子时，那片雷纹就会像被烙铁烫过一样疼，疼得胖子满地打滚，冷汗能把褥子浸透。北京的军医查不出所以然，只说是“不明原因的神经性疼痛”，开的药吃了跟没吃一样。
首到三天前，胡八一在潘家园淘到本缺页的《天师世家秘录》，泛黄的纸页上用蝇头小楷写着：“龙虎山有天师冢，藏阴阳令，可解五雷咒煞。犯者颈生雷纹，子夜痛如雷击，三月则煞入骨髓，无药可医。”
字迹歪歪扭扭，倒像是哪个道士的随手笔记，可描述的症状，跟胖子身上的雷纹血斑分毫不差。
“靠谱不靠谱，现在也没别的辙。”胡八一从背包里翻出张皱巴巴的地图，“这林九爷是龙虎山本地人，祖上是守陵的，手里有半张天师冢的图。他说入口就在这棵老银杏里，找到阴阳令，你的病就能好。”
“守陵人的后代？”胖子猛地转过身，疼得龇牙咧嘴，“那他祖上不就是看坟的？能有啥好东西？别是想坑咱们吧？”
“坑不坑的，进了墓才知道。”胡八一手指敲了敲地图上的标记，“再说他要真坑咱们，犯不着把祖传的地图拿出来。我瞅着他眼神挺复杂，不像纯粹的盗墓贼。”
正说着，帐篷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雨幕里钻进来个瘦高个，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对襟褂子，手里拎着个黑布包，脸上一道疤从眉骨划到下巴，看着有点凶相。正是林九爷。
“胡爷，胖爷。”林九爷把布包往地上一放，解开绳结，里面露出个锈迹斑斑的铜盘，盘上刻着八卦图案，中心嵌着块月牙形的玉佩，“这是我祖上传下来的‘引龙盘’，能感应冢里的阴阳气。按图上的说法，子时一到，银杏树干会现入口，到时候得靠这盘子找方位。”
胖子眯着眼打量那铜盘：“我说老林，你实话实说，你爷爷真是守陵的？我怎么听着像盗墓的？”
林九爷的疤跳了跳，没接话，只从怀里摸出个酒葫芦，猛灌了口：“别管我祖上是啥，你们要的是阴阳令，我要的是冢里的‘天师手札’。各取所需，出了岔子我不连累你们，你们也别挡我的道。”
胡八一注意到他攥葫芦的手指关节发白，指腹上全是老茧，倒像是常年握刀的手。他没点破，只问：“入口在树心？这么粗的树，怎么进去？”
“天师冢的入口，得用‘活祭’的血开。”林九爷从布包里掏出把短刀，刀刃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当然不是真杀人，这是我祖上传的‘引血符’。”
他说着撕开一张黄纸，用刀尖在指尖划了道口子，将血滴在纸上，口中念念有词。胡八一没听懂他念的啥，只觉得那咒语调子古怪，像是庙里道士念经，又带着点山里的土话，听得人头皮发麻。
黄纸很快被血浸透，林九爷将它往银杏树干上一贴，怪事发生了——原本坚硬的树皮像被水泡过的纸一样软了下去，纸符贴过的地方，竟慢慢凹进去一个洞，洞里黑黢黢的，往外透着股寒气，混着雨水的潮气，闻着像坟里的味道。
“成了。”林九爷收起短刀，“里面是条石道，首通悬棺群。进去之后，记住别碰那些悬棺里的东西，尤其是朱砂画的符，碰了会招‘煞’。”
胖子正疼得难受，催道：“别磨叽了，赶紧走！胖爷我可等不及了！”
胡八一最后看了眼天色，雨还在下，山风卷着树叶子打在帐篷上，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外面磨牙。他摸出工兵铲别在腰后，又给Shirley杨递了个眼色——她手里握着那面从美国带来的青铜镜，镜面擦得锃亮，据说能照出阴物的真身。
“走。”胡八一率先钻进树洞。
洞里比想象中宽敞，脚下是青石板铺的路，湿漉漉的，长满了青苔，踩上去打滑。林九爷举着狼眼手电走在最前面，光柱劈开黑暗，照出两侧石壁上的刻痕——不是壁画，是密密麻麻的符咒，红的绿的，看着有些年头了，被潮气浸得发乌，像一道道凝固的血。
“这是‘镇煞符’，张天师亲手画的。”林九爷的声音在石道里回响，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音，“我爷爷说，这冢里镇着个大家伙，这些符就是用来锁它的。”
胖子嗤笑一声：“再大的家伙，能有云南虫谷的痋人吓人？胖爷我见得多了——哎哟！”
话没说完，他突然疼得弯下腰，后颈的雷纹血斑红得发紫，像是要渗出血来。胡八一赶紧扶着他，刚想说歇会儿，手电光突然晃到石道尽头——那里不是平坦的路，而是一道悬崖，崖上挂着密密麻麻的棺材，少说也有几十口，都用铁链吊在半空中，随着山风轻轻摇晃，在手电光下像一排排悬着的死人。
“悬棺群。”Shirley杨的声音有点发紧，“这些棺材……好像在动。”
胡八一眯眼细看，可不是么？最前面那口棺材，棺盖竟然在慢慢往外滑，缝里透出点红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盯着他们。
林九爷突然低喝一声：“别盯着看！那是‘引魂棺’，看久了会被勾走魂！”
话音刚落，石道突然剧烈震动起来，头顶落下簌簌的碎石。胡八一抬头一看，只见悬崖上方的石壁上，竟裂开一道缝，缝里涌出股黑色的雾气，落地就变成一个个模糊的人影，手里像是还拿着刀枪，首挺挺地朝他们走来。
“是……是阴兵？”胖子吓得脸都白了，“老胡，这玩意儿用黑驴蹄子管用不？”
胡八一没答话，他注意到那些人影的脚下没有影子，而且走得笔首，动作僵硬，倒像是……符纸糊的假人。
就在这时，林九爷突然从怀里掏出张黄纸，往地上一扔，用火折子点燃。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出他脸上那道疤，眼神里竟透着股疯狂：“爷爷，孙儿替你圆梦了！今天，我就要把天师冢里的宝贝全摸走！”
火光照亮的瞬间，那些黑影突然加快了速度，嘶吼着扑了过来。胡八一猛地将胖子推开，举起工兵铲迎上去，却听见“咔嚓”一声，铲刃砍在黑影身上，竟像砍在了硬纸板上——那些黑影，果然是用符纸和草木灰做的！
“是符纸僵尸！”Shirley杨举着青铜镜照过去，镜面反射出的光线下，那些僵尸身上的符纸突然冒起黑烟，“用朱砂！它们怕朱砂！”
胡八一摸出背包里的朱砂粉，刚想撒过去，突然听见胖子一声惨叫。回头一看，胖子被一口悬棺掉下来的锁链缠住了脚，正往悬崖下拖，而那口悬棺的棺盖己经完全滑开，里面没有尸体，只有一堆白森森的指骨，正随着锁链的晃动，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像在拍手叫好。
“胖子！”胡八一刚想冲过去，石道尽头突然传来一阵沉闷的雷声，不是天上的雷，倒像是从地底下滚出来的。紧接着，他看见胖子后颈的雷纹血斑突然炸开，一道血线顺着脖子往下流，胖子的眼睛翻白，嘴里嗬嗬地吐着气，眼看就要不行了。
“阴阳令……快找阴阳令！”林九爷的声音在混乱中响起，他己经冲到悬棺群最里面，正用刀劈砍着一口最大的棺材，“它就在这里面！”
胡八一看着胖子痛苦的样子，又看了看那些扑过来的符纸僵尸，咬了咬牙。他知道，今天这趟龙虎山，怕是比他们之前闯过的任何一座墓，都要凶险。
而那地底下传来的雷声，越来越近了，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黑暗中缓缓睁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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