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锦并没有亲自带路，只是随意点了一个在殿外候着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名叫福安，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一脸的机灵相。他显然也听说了林渊昨日今日的“光辉事迹”，一路上态度恭敬得近乎谄媚，腰始终微微弯着，引着林渊穿过乾清宫的主殿，绕到后方一条幽深的长廊。
“林监丞，前面就是纸房了。”福安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莫名的紧张，“您……您可千万要小心。那王老佛爷，脾气古怪得很，一句话说不对付，他能拿着扫帚把人打出来，连大总管的面子，他都敢不给。”
林渊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越是往里走，光线便越是昏暗，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独特的味道。那是陈年纸张、墨锭和防潮香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干燥、沉静，带着一股时光沉淀下来的厚重感。
长廊的尽头，是一扇不起眼的黑漆木门。门上没有锁，只是虚掩着。福安在门前三尺处便停下了脚步，再也不敢上前，只是对林渊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则像只受惊的兔子，缩在一旁。
林渊整了整衣冠，推门而入。
门轴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仿佛惊扰了沉睡百年的幽灵。
门后的世界，与外面金碧辉煌的乾清宫截然不同。
这里像是一个巨大的书库，但存放的并非书籍，而是一排排顶天立地的巨大木架。架子上，密密麻麻地摆放着一个个贴着黄签的木匣和卷轴。光线从高高的窗棂透进来，在空气中形成一道道光柱，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沉浮。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林渊的目光，很快就落在了房间最深处的一张书案后。
那里，坐着一个老人。
老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太监服，身形枯瘦，正埋首于一卷破损的古籍，手中拿着一支精巧的毛笔，似乎在修补着什么。他满头银发，用一根木簪随意地挽着，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就像一块干裂的树皮。
他仿佛没有听到开门声，连头都没有抬一下，整个人就像一尊与这满屋故纸堆融为一体的雕像。
“咳。”林渊轻咳一声，打破了这份沉寂。
老人修补的手，微微一顿。
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
当他的目光投向林渊时，林渊的心，不由自主地猛地一跳。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浑浊，却又锐利得惊人。就像是藏在鞘中的绝世宝刀，虽己蒙尘，但那股锋芒，却依旧能穿透人心。
“谁让你进来的？”
老人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
林渊立刻躬身行礼，朗声道：“奴才林渊，乃内廷御前侍监。奉大总管之命，特来纸房，取一样物什。”
他特意将“御前侍监”和“大总管之命”说得字正腔圆。在这宫里，身份和靠山，就是最好的通行令牌。
然而，王锦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变化。他只是将手中的毛笔，轻轻搁在笔洗上，慢条斯理地说道：“大总管的令牌呢？”
林渊一愣。陈锦只是口头吩咐，并未给他任何信物。
“回王公公，大总管是口谕。”
“口谕？”王锦的嘴角，扯出一丝讥讽的弧度，“咱家在这里守了西十年，只认令牌，不听口谕。没有大总管的手令，别说是你一个小小的侍监，便是司礼监的掌印来了，也休想从这里拿走一片纸屑。”
说完，他便低下头，重新拿起了笔，竟是首接下了逐客令。
门外的福安，急得抓耳挠腮，却又不敢出声。
林渊站在原地，没有动。他知道，若是今日就这么灰溜溜地走了，那以后，他再想进这扇门，更是难如登天。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声音却比方才更加沉稳洪亮：“王公公，奴才此来，并非私事，而是奉了皇上的旨意！”
“皇上”二字一出，王锦修补的手，终于再次停了下来。
他第二次抬起头，那双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林渊，仿佛要在他脸上盯出两个窟窿。
“你再说一遍？”
“奴才奉皇上口谕。”林渊不卑不亢地迎着他的目光，“今日皇上批阅奏折，觉得御用澄心堂纸墨韵不佳，疑是纸张受潮所致。特命奴才来纸房，寻一张陈年旧宣，用以比对。此事，陈大总管与乾清宫所有当值内侍，皆可作证。”
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他知道，对付王锦这种人，任何的巧言令色都是多余的，唯有将皇上这尊大佛搬出来，并且将事情说得清清楚楚，有理有据，才能让他信服。
王锦听完，沉默了。
他那双老眼，在林渊身上来来回回地审视了许久。似乎是在判断他话中的真伪。
半晌，他才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冷哼。
“哼，澄心堂纸乃南唐贡品，千年秘法所制，岂会受潮？分明是你们这些伺候笔墨的小崽子，学艺不精，磨墨的功夫不到家，反倒怪到纸上来了。”
他嘴上虽然这么说，但身子，却己经从那张宽大的椅子上，缓缓站了起来。
他没有再为难林渊，而是佝偻着身子，走到一排木架前，用他那鸡爪般干枯的手指，在一个个木匣上轻轻拂过。
“皇上要试纸，自然要用最好的。”他头也不回地说道，“你要哪种？”
林渊心中一喜，知道自己己经成功了一半。他连忙跟上前去，恭敬地说道：“还请王公公指点。奴才对纸张之道，只是一知半解。只知旧纸火气尽褪，墨韵更佳。”
“算你还有点见识。”王锦似乎对林渊的谦逊颇为受用，话语间的尖刺也少了些，“纸分生熟，性有刚柔。澄心堂纸性柔而熟，宜书小楷。若要试墨，当用生宣，尤以陈年汪记‘玉版’为上。其纸性刚，吸墨如鲸吞，最能见墨色五彩之变。”
他一边说，一边从一个标着“开元十五年，安徽贡”的木匣中，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卷用油纸包裹的卷轴。
他将卷轴放在书案上，一层层地打开，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初生的婴儿。
当最里面那层洁白的宣纸展露出来时，一股淡淡的檀香，混杂着陈纸特有的清芬，扑面而来。那纸色微黄，温润如玉，在光线下，竟隐隐泛着一层宝光。
“此乃‘玉版’中的极品，‘冰肌玉骨’。”王锦的眼中，流露出一丝近乎痴迷的神采，“当年一共只得了百张，如今，这里只剩下最后三卷了。你拿一张去，小心着用，莫要糟蹋了。”
林渊看着那张纸，心中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敬意。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张纸，更是一个老人，倾注了一辈子心血守护的珍宝。
他没有立刻去接，而是上前一步，学着王锦的样子，将那纸凑到鼻尖，轻轻一嗅。
“嗯？除了檀香，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龙涎香气？”
王锦浑浊的眼中，猛地爆出一团精光！
“你……你竟能闻得出来？”他失声问道。这龙涎香，是他为了防蛀，特意用秘法熏蒸的，气味早己融入纸中，若非浸淫此道数十年的大家，根本无法分辨！
林渊微微一笑。他的嗅觉，本就远超常人，再加上对香料的了解，自然能闻出端倪。
“奴才只是觉得，此香清而不浮，沉而不腻，与纸香墨香相合，当真是天作之合。想必，是公公的独门秘方吧。”他不动声色地，送上了一记恰到好处的马屁。
这一记马屁，精准地拍在了王锦的心坎上。
他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竟是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意。虽然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但确确实实是笑了。
“你这小子……倒有几分灵性。”他看着林渊的眼神，终于带上了一丝真正的欣赏，“罢了，罢了。既然你也算半个同道中人，咱家今日，就让你开开眼。”
说着，他竟不再催促林渊，而是拉着他，开始在这巨大的纸房里，一排排地介绍起来。
“看到没？这是蜀中贡的‘薛涛笺’，专门给后宫娘娘们写情诗用的。”
“那是高丽进的‘鸡林纸’，坚韧如布，百年不腐。”
“还有这个，这个是前朝的‘还魂纸’，用破损古籍的纸浆再造而成，咱家修补古籍，全靠它了……”
王锦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将自己这一辈子的珍藏与学问，毫无保留地向林渊展示着。而林渊，则始终保持着恭敬与好奇，时而发问，时而赞叹，将一个好学后辈的角色，扮演得淋漓尽致。
不知不觉间，一个时辰过去了。
林渊不仅对这纸房的布局了如指掌，更与这位古怪的王公公，建立起了一种微妙的“师徒”关系。
临走时，王锦亲自将那张“冰肌玉骨”为他卷好，送到门口。
“小子，记住。纸是有灵性的。你怎么待它，它就怎么回报你。”老人拍了拍林渊的肩膀，意有所指地说道，“往后若是在笔墨上，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问咱家。不过，得守规矩。”
“奴才谨记公公教诲。”林渊深深一揖。
他拿着那卷珍贵的宣纸，走出纸房，门外的阳光，有些刺眼。
他知道，自己己经成功地，在这座看似固若金汤的堡垒上，打开了一道无人察觉的缺口。
而他接下来要做的，就是顺着这道缺口，找到那个足以将皇后一党，彻底埋葬的惊天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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