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渊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中的石子，瞬间激起千层涟漪。
他那句“耽误了皇上的正事”，像一道无形的护身符，骤然将他与那个即将被搜查的锦盒，包裹在一层名为“皇权”的金光之中。
原本正步步紧逼的两名甲士，脚步不由得一顿。他们下意识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凶狠的目光中，多了一丝迟疑。
搜查一个宠妃的寝宫，是奉旨行事。可若是搜查的物品，牵扯到了皇帝本人，那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赵恪那双如同鹰隼般的眸子，死死地锁在林渊的脸上，眼底深处，寒芒一闪而过。他没想到，这个在他眼中，本该像蝼蚁一样被轻易碾死的小太监，竟敢在这种绝境之下，非但不束手就擒，反而挺身而出，用皇帝来压他！
他笑了。
那是一种冰冷刺骨，不带丝毫温度的笑。
“皇上的正事？”他缓缓踱步，甲胄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咯吱”的轻响，每一下，都像是在敲击着人的心脏。“一个从翠云宫里搜出来的东西，一个从你这个云妃心腹手中捧着的东西，你说……是皇上的正事？”
他伸出戴着玄铁护腕的手，指了指那个锦盒，语气中充满了不屑与讥讽：“谁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脏物？是云妃与宫外私相授受的信件？还是……与李监之死有关的，另一件凶器？”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刃，锋芒毕露！
“本将奉旨搜查，就是要查个水落石出！这宫中，任何可疑之物，都必须开封查验！别说上面有王锦的封条，就算有司礼监的印鉴，今日，也得给本将打开！”
话音落，他身后的甲士们，眼中迟疑尽去，再次被凶光所取代。他们齐齐踏前一步，手中长刀出鞘半寸，森然的杀气，如潮水般向着林渊席卷而去！
大殿内的温度，仿佛又降了几分。
云妃那张惨白的脸上，刚刚因为林渊的挺身而出而燃起的一丝希望，瞬间又被这霸道无比的宣言，浇得冰冷。
她知道，赵恪说得没错。在“捉拿朝廷要犯”这道密旨面前，任何所谓的规矩，都脆弱得不堪一击。赵恪完全可以强行打开锦盒，事后再随便寻个理由搪塞过去。届时，生米煮成熟饭，他们便是百口莫辩！
然而，面对着这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气，林渊的脸上，却依旧没有丝毫的惧色。
他甚至，还对着赵恪，微微地笑了笑。
“指挥使大人说得是。”他平静地开口，仿佛在与人闲话家常，“大人奉旨查案，奴才自然不敢不从。只是，这开封查验，也得讲个章程。”
他捧着锦盒，不退反进，又向前走了一步，将那锦盒，几乎送到了赵恪的眼前。
“这锦盒，既然是指挥使大人怀疑的证物，那奴才，便不能再碰了。”他的语气，诚恳得让人找不出一丝破绽，“但此物，又是从干清宫纸房借出的公文，奴才，亦有看管之责。若是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打开了，将来王锦公公问起，皇上怪罪下来，奴才……担待不起。”
他微微躬身，姿态谦卑到了极点，说出的话，却字字诛心。
“所以，奴才斗胆，恳请指挥使大人，寻一位能做得了见证，说得上话，将来在皇上面前，也能为你我双方，都担得起干系的大人物来。只要这位大人金口一开，说可以查验，奴才……绝无二话！”
这番话，如同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赵恪的脸上。
林渊将所有的姿态都放到了最低，他承认你的权力，配合你的调查，但他却巧妙地，将这个“开”与“不开”的皮球，重新踢了回去。
你要开？可以。但你得找个能承担责任的人来。
你自己开，那就是私开御用公文，将来追究起来，是你赵恪的责任。
你若是不敢找人，不敢担这个干系，却又强行要开，那就是做贼心虚，欲盖弥彰！
一时间，赵恪竟被这个小太监，堵得有些哑口无言。他那张冷硬如铁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了一丝真正的怒意。他可以不在乎一个小太监的性命，但他不能不在乎自己的名声，更不能在皇帝面前，留下任何“骄纵妄为”的把柄。
“好……好一张利口！”赵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眼中杀机翻涌，“在这宫里，能担得起干系的人，多的是！来人！”
“在！”
“去！传我的令，去司礼监，将内廷大总管，陈锦，陈公公，给本将‘请’过来！”
“是！”一名禁军校尉立刻领命，转身快步离去。
听到“陈锦”这个名字，殿内所有人的心，都猛地一沉。
内廷大总管，陈锦！
那个侍奉了先帝和今上两朝，在宫中权势滔天，地位仅次于皇帝的老太监！他为人深不可测，行事滴水不漏，是皇帝最信任的家奴，也是所有宫人眼中，如同阎王般的存在。
赵恪将他搬出来，无疑是下了一步狠棋。
陈锦的到来，既能名正言顺地压制林渊，又能为他接下来的所有行动，提供最权威的背书。若是陈锦也说要开，那这锦盒，便是神仙也保不住了！
云妃的指甲，深深地掐入了掌心。她看向林渊的眼神，充满了忧虑。她不明白，林渊为何要将事情，推到这一步。这无异于，饮鸩止渴！
赵恪冷冷地看着林渊，他想从这个小太监的脸上，看到一丝惊慌，一丝后悔。
但是，他失望了。
林渊在听到“陈锦”的名字后，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惧色，反而像是松了一口气般，再次躬身行礼。
“指挥使大人英明。有陈总管前来主持公道，奴才……心服口服。”
他这副坦然自若的模样，反倒让赵恪的心中，升起了一丝疑窦。
难道……这锦盒里，真的只是普通的公文？难道，这一切，真的只是一个巧合？
不，不可能！
赵恪立刻否定了这个念头。他的计划，天衣无缝，绝不可能出错！这个小太监，一定是在虚张声势，故弄玄虚！
一时间，静心斋内，再次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赵恪与林渊，一个站，一个躬身，隔着三步之遥，遥遥对峙。西周的禁军，如同一尊尊冰冷的雕塑，将这方寸之地，围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囚笼。
时间，在所有人的煎熬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终于传来了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很轻，落在地上，几乎听不见声音，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跳节点上。
一个身穿深紫色西爪蟒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清癯，眼神平静如深潭的老太监，在一众司礼监太监的簇拥下，缓缓走了进来。
正是内廷大总管，陈锦。
他一出现，整个大殿的肃杀之气，仿佛都被他那平静的气场，冲淡了几分。
“老奴陈锦，见过指挥使大人。”他微微躬身，对着赵恪行了个半礼，语气不卑不亢。
赵恪虽然是皇亲国戚，但陈锦却是内廷之主，论品级，还在他之上。他不敢托大，连忙抱拳回礼：“陈公公深夜至此，有劳了。”
陈锦点了点头，那双看似浑浊，实则锐利如电的目光，在殿内缓缓一扫。他看到了跪了一地的宫人，看到了面色惨白的云妃，看到了那支放在证物盘中的血玉簪，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林渊，以及他手中捧着的那个锦盒之上。
“指挥使大人深夜调动禁军，围了翠云宫，不知……所为何事啊？”他开口问道，声音平淡得像是在问，今晚的月色如何。
赵恪沉声道：“奉皇上密旨，查办坤宁宫李监被害一案。云妃娘娘，有重大嫌疑。此乃证物。”他指了指那支血簪。
“哦？”陈锦的目光，在血簪上停留了一瞬，又转向林渊，“那这位小监丞，和他手中的东西，又是怎么回事？”
赵恪冷哼一声，将方才之事，言简意赅地复述了一遍，末了，他加重了语气：“……此人，在搜查之时，百般阻挠，言称此乃皇上御用公文，本将怀疑，他与云妃同谋，欲借皇上之名，隐藏罪证！”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们知道，决定林渊生死，决定这锦盒命运的时刻，到了。
陈锦听完，没有立刻表态。
他缓缓走到林渊面前，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林渊的心中，也是一片凛然。他知道，眼前这个老人，比赵恪要可怕百倍。赵恪的狠，是写在脸上的。而陈锦的狠，是藏在骨子里的。
“你叫林渊？”陈锦开口了。
“回总管，奴才正是林渊。”
“咱家记得你。前几日，在御前伺候笔墨，很得皇上赏识。”陈锦的语气，依旧是那般波澜不惊，听不出喜怒。
“总管谬赞，奴才不敢当。”
“抬起头来。”
林渊依言，缓缓抬头，迎上了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
西目相对。
陈锦的眼中，古井无波。
林渊的眼中，坦荡清澈。
半晌，陈锦才缓缓开口，问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问题。
“咱家且问你，今日在御前，皇上用的那方歙砚，为何起了白霜？”
这个问题，与眼前的局面，可谓是风马牛不相及。
赵恪的眉头，微微一皱。
唯有林渊的心中，猛地一亮！
他知道，这是陈锦在考他！也是在给他……一个机会！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躬身答道：“回总管，此乃‘浸蜡失当’之故。制砚时，为求墨色光亮，多以白蜡浸泡。若火候过猛，白蜡深沁砚石肌理，平日里看不出。可一旦天寒，或是研磨过久，砚石发热，蜡质便会由内而外地渗出，凝结于砚面，形成白霜。看似无碍，实则己伤了石心，发墨必大不如前。”
他这番话说得条理清晰，字字在理，显然是深谙此道。
陈锦那张始终没有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类似于赞许的神色。
他点了点头，不再看林渊，而是转向了那个锦盒。
“拿来，咱家看看。”
林渊立刻恭敬地将锦盒，递了过去。
陈锦接过锦盒，没有急着打开，而是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上面的那张封条。他用干枯的指尖，轻轻地，在那枚“纸房掌事”的印鉴上，了片刻。
“嗯，确是王锦那老货的印鉴，错不了。”他淡淡地说道，“这封条的贴法，也是他的独门手艺，名曰‘蜻蜓三点水’，外人，学不来。”
此言一出，赵恪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
陈锦的话，无疑是印证了林渊的说辞。这锦盒，的确是从纸房出来的，而且，是经了王锦的手，亲自封存的。
“不过……”陈锦话锋一转，那双锐利的眼睛，再次看向了赵恪，“指挥使大人心系宫闱安危，查案仔细，亦是忠君体国之举。既然对此物心存疑虑，若是不查个清楚，想必也难以心安。”
听到这话，赵恪的脸上，重新露出了冷笑。
而云妃的心，则又一次沉入了谷底。
只听陈锦不疾不徐地继续说道：“这样吧。这锦盒，咱家做个主，既不能让你私开，也不能让它留在这翠云宫。”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下达了最终的裁决。
“来人，将此锦盒，即刻送往养心殿，交由御前侍卫与司礼监掌印，共同看管！待明日一早，由老奴亲自呈送皇上，请圣上御览亲裁！”
“另外，”他看了一眼林渊，“林渊身为经手之人，在事情查明之前，也一并带走，暂且收押于司礼监慎刑司，听候传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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