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晚膳，吃得百感交集。
沈钰和沈枫从最初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后，看向沈微的眼神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沈钰是沉稳内敛的性子，他只是默默地为妹妹添茶夹菜，目光中充满了探究与欣慰。而沈枫则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宝贝，围着沈微问东问西。
“小妹，你那手‘咔哒’一下的本事，能不能教教我？以后在军营里，兄弟们有个磕碰，我也能露一手！”
“还有给爹爹扎针，疼不疼啊？你那手劲儿，能把针扎进去？”
“你那个梦里的老神仙，还教了你什么别的绝活没有？”
他连珠炮似的问题，让原本温馨的饭桌变得热闹非凡。沈微只是含笑听着，偶尔才回答一两句，态度不亲不疏，却更让沈枫觉得她高深莫测。
沈廷渊看着儿子这副没心没肺的模样，难得没有呵斥，反而乐呵呵地说道：“你妹妹这本事是神仙教的，哪能轻易外传。你有这份心，不如好好练武，将来替你妹妹撑腰。”
“那是自然！”沈枫拍着胸脯，一脸傲然，“谁敢欺负我妹妹，我第一个打断他的腿！小妹你别看我，我壮得跟头牛似的！京郊大营里，跟我掰腕子的就没几个能赢的！”
他说着，还故意鼓起臂膀上的肌肉，向沈微展示。
众人皆是善意地笑了起来。
然而，沈微的笑容却未达眼底。她看着二哥那张因兴奋而涨红的脸，看着他过于鲜亮的嘴唇，以及那双因为亢奋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心中的那一丝疑虑，不仅没有消散，反而愈发沉重。
强壮？不，这不是强壮。这是一种病态的亢奋。
就像一根蜡烛，在熄灭前，火焰会猛地窜高，燃烧得格外明亮。二哥现在的状态，就像那支正在过度燃烧的蜡烛。
她不能再等了。
“大哥，二哥，”沈微放下手中的碗筷，轻声开口，瞬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你们难得回来，既然我得了神仙指点，也该为兄长们看看，求个心安。”
此言一出，沈廷渊和林氏立刻表示赞同。
“对对对，让你妹妹给你们瞧瞧！”林氏连忙道，“你们一个读书熬夜，一个舞刀弄枪，可别仗着年轻就不爱惜身子。”
沈钰温和一笑，主动伸出了手腕：“那便劳烦小妹了。”
沈微点点头，移步到沈钰身侧，将三根纤细的手指轻轻搭在他的寸口脉上。她闭上眼睛，神情专注，仿佛在聆听着什么玄妙的乐章。
片刻后，她睁开眼，微笑道：“大哥的脉象平和有力，只是略有虚浮，想是近日读书思虑过甚，有些耗损心神。平日里多注意歇息，睡前用些安神的热汤便好，并无大碍。”
这番话与国子监的医师所言相差无几，沈钰含笑点头，心中对妹妹的本事又信了几分。
接着，沈微转向了沈枫。
“二哥。”她轻唤一声。
“来来来！”沈枫大大咧咧地将手腕伸了过来，手腕上还带着训练留下的薄茧，“小妹你好好瞧瞧，我这脉象，是不是跟打雷似的？”
沈微没有说话，只是将手指搭了上去。
指尖与他皮肤接触的一瞬间，她的眉头便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
好烫。
他的体温，明显高于常人。
紧接着，从指腹下传来的脉动，更是让她的心猛地一沉。
那脉搏跳动得极快，如湍急的河流，一息之间，竟有七八至之多。而且，那跳动强劲有力，撞击着她的指尖，却又带着一丝丝难以察觉的紊乱和颤动，仿佛是一匹即将脱缰的烈马，狂野之下，隐藏着力竭的征兆。
这在中医里，是典型的“弦数之脉”，主肝火旺盛，阴虚阳亢。
而在沈微的现代医学知识库里，这指向了一个更明确、也更凶险的诊断——甲状腺功能亢进症，简称“甲亢”。
她缓缓抬起眼，目光沉静如水，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沈枫。
“二哥，我问你几句话，你需得如实回答。”
沈枫见她神情严肃，不自觉地也收起了玩笑之心，点了点头：“你问。”
“你近来，是否食量大增，时常感觉饥饿，一顿能吃下以往双倍的饭量？”
沈枫一愣，挠了挠头：“好像……是吧。营里的兄弟们都说我能吃，练武之人，胃口好不是正常吗？”
“那是否时常感觉心中烦热，容易出汗，即便是在夜里，也总觉得身上燥热难当？”
“呃……”沈枫的表情开始变得有些不自然，“京郊大营的通铺是有些闷热……我火力壮，自然比旁人怕热些。”
沈微的目光愈发锐利，她的问题也愈发深入。
“那你是否时常心跳过速，尤其是在平静之时，也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口在‘怦怦’乱撞？夜里难以安眠，脾气也比往日急躁易怒，为一点小事就与人争执？”
这个问题，像一柄重锤，狠狠地敲在了沈枫的心上。
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因为沈微说的，全都对！
他最近确实总是无缘无故地心慌，脾气也变得一点就着，营里的教头为此己经训斥过他好几次了。他还以为是自己青春期心浮气躁，从未往旁处想过。
可这些事，连他自己都未曾在意，远在深闺的妹妹，是如何知道得一清二楚的？
看着沈枫骤然变化的脸色，饭桌上的气氛瞬间凝固了。沈廷渊和林氏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忧色。
“枫儿，微儿说的……可是真的？”林氏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颤抖。
沈枫的脸涨得通红，他猛地抽回自己的手，梗着脖子道：“我……我那是训练累的！男子汉大丈夫，有点小毛病算什么！我身体好得很！”
他这是在嘴硬，更是在害怕。他害怕自己真的像妹妹说的那样，得了什么怪病。他引以为傲的强健体魄，是他一切自信的来源。
“二哥，你这不是强壮，是病。”
沈微站起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断。
“一种……会慢慢烧精血元气的病。”
她看着沈枫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指，一字一句地说道：“此症名为‘心火内炽，阴液亏耗’。你所感觉到的精力旺盛，食量大增，不过是身体内的火在过度燃烧你的根本。火势越旺，烧得越快。长此以往，火会将你身体里的‘油’尽数耗干。”
“若不及时医治，不出三年，你这身引以为傲的力气，便会荡然无存。你会变得日渐消瘦，心悸难眠，最终……心脉衰竭，形销骨立，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骨架。”
“胡说！”沈枫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了起来，厉声喝道，“我好端端的，你竟敢咒我！”
他无法接受，那个曾经需要他保护的、弱不禁风的妹妹，此刻却用如此冷酷的言语，宣判着他身体的“死刑”。这对他而言，是比任何刀剑都更伤人的羞辱。
“枫儿！住口！”沈廷渊一声怒喝，如平地惊雷。他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虎目圆瞪，“给你妹妹道歉！”
“爹！她胡说八道！我没病！”沈枫红着眼睛犟道。
“我让你道歉！”沈廷渊的声音里带上了杀伐之气，“难道为父的腿，也是胡说八道吗？你弟弟的胳膊，也是胡说八道吗？你妹妹是得了神仙指点，她的话，就是金玉良言！你竟敢如此无礼！”
父亲的雷霆之怒，让沈枫的气焰瞬间矮了半截。他可以不信妹妹，却不能不信父亲。父亲那条腿恢复如初的奇迹，就活生生地摆在眼前。
沈钰也站了起来，按住自己弟弟的肩膀，沉声道：“阿枫，冷静点。小妹绝不会无的放矢。你仔细想想，你最近是不是常常因为小事就控制不住脾气？上个月，你还因为抢一个马球，差点跟王侍郎家的公子动起手来。这不像平时的你。”
大哥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熄了沈枫心头最后的火焰。
是啊，他最近的情绪，确实很不稳定。
他颓然地坐了回去，双手抱着头，脸上满是痛苦和迷茫。
林氏早己哭成了个泪人，她扑到沈微面前，抓住她的手，泣不成声：“微儿，我的好女儿，你……你可有法子救你二哥？你一定要救救他啊！”
一时间，整个正厅被一片愁云惨雾所笼罩。方才的喜悦和温馨，荡然无存。
沈微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背，将目光投向了那个陷入自我怀疑的倔强少年。
她知道，要治疗他的病，首先要攻克他的心。
“二哥，”她走到他面前，语气放缓了许多，“我并非在咒你，而是在救你。正因为发现得早，你的病，才尚有可为。”
“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过人的食量，旺盛的精力，都是这病症带给你的假象。就像是向你的身体预支了未来的力量，提前挥霍。现在停下来，还来得及。若是执迷不悟，等到油尽灯枯，神仙也难救。”
她的话，平静而残酷，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反驳的逻辑力量。
沈枫缓缓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写满了挣扎。
最终，在全家人的注视下，这个桀骜不驯的少年，终于低下了他高傲的头颅。
“小妹……我……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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