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如注，敲打着将军府的青瓦飞檐，溅起一片迷蒙的水雾。前院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份沁入骨髓的湿冷与焦灼。
东宫总管王德全的哭嚎声，像一柄钝刀，反复割在每个人的心上。
“……身子就跟那漏了底的沙漏，留不住元气，一日日地……一日日地往下垮啊……”
藏在抄手游廊廊柱后的沈微，只觉得这几句话仿佛化作了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瞬间刺入了她的西肢百骸。那股方才袭来的晕眩感再次加重，耳畔嗡嗡作响，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在摇晃。
漏底的沙漏。
这个比喻，何其精准，又何其残忍。
它不仅描述了那位素未谋面的太子，更是一语道破了她这具身体最核心的困境。那种无论如何进补、如何休养，精气神总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的无力感，那种生命力被一点一滴悄然抽走的恐慌，正是原主沈微从小到大最深切的梦魇。
原来，这世上，竟还有人和她……和原主，同病相怜。
而且，那个人，是当朝太子。
莲心感觉到扶着的手臂在微微颤抖，急得快要哭出来：“小姐，您脸色好差，我们快回房去吧！外头风大……”
“不。”沈微轻轻吐出一个字，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她扶着冰冷的廊柱，强迫自己站稳，那双因震惊而微微涣散的眸子，重新凝聚起清冷的光。
她不能走。
这不仅仅是东宫的求救，更是上天……或者说，是命运，递到她面前的一份病历，一份唯一可能解开她自身谜团的、活生生的病历。
前院，沈廷渊己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他扶着几近的王德全，面色凝重如铁：“王总管，此事干系重大，非同儿戏。小女微儿，的确侥幸治好了末将的旧疾，但她毕竟是深闺弱质，太子的病乃是先天顽疾，连太医院都束手无策，微儿她……怕是难当此任啊！”
这不是推诿，而是最理智的判断。
治好一个将军，和治好一个国家的储君，所要承担的风险，不可同日而语。治好了，是泼天富贵；治不好，便是万丈深渊，整个沈家都要被拖下去陪葬。
“将军！”王德全死死抓住沈廷渊的衣袖，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咱家知道这是强人所难！可太医院那帮人，除了开些吊命的参汤，只会说‘尽人事，听天命’！天命若是不允，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殿下……看着大周的国本动摇吗？”
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爆发出惊人的光亮：“传言中，大小姐是得了神仙指点，用的是仙家法门！凡人的法子不管用，兴许……兴许仙家的法子就行了呢！求将军开恩，无论成与不成，只要大小姐肯出手一试，这份恩情，东宫上下，没齿难忘！”
“父亲。”
一道清越冷静的女声，忽然从廊下传来，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院中的雨声和哭喊声。
众人齐齐转头望去。
只见沈微在莲心的搀扶下，缓步从阴影中走出。她身着一袭素白的居家常服，外面只披了件单薄的月白色披风。雨夜的寒风吹起她的裙角和发丝，衬得她那张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庞愈发清透，仿佛一尊随时会乘风而去的玉像。
然而，她的眼神，却亮得惊人。
“女儿在此。”她走到灯火下，对着父亲微微福身，而后转向王德全，目光平静地与他对视。
“大小姐！”王德全像是见到了救星，挣脱沈廷渊的手，连滚带爬地扑到沈微面前，就要磕头。
“总管请起。”沈微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声音依旧平稳，“太子殿下的病情，我方才听到了些。只是，入宫救治，兹事体大。总管可想清楚了，若我失手，您该如何向陛下与皇后交代？我沈家满门，又该如何自处？”
她的问题，冷静而尖锐，首指核心。
王德全被问得一噎，脸上闪过一丝挣扎，但很快便被更深的绝望所取代。他惨然一笑：“大小姐，咱家既然敢来，就是提着脑袋来的！殿下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咱家这条老命，本就是要跟着去的！至于沈家……咱家可以对天起誓，今日之事，是咱家擅作主张，若有任何差池，一切罪责由咱家一力承担，绝不牵连将军府分毫！”
这番话，说得是情真意切，肝胆相照。
可沈微和沈廷渊都清楚，在雷霆君威之下，这样的保证，脆弱得不堪一击。
就在这时，林氏和沈钰、沈枫兄弟也闻讯赶到了前院。当他们听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不行！绝对不行！”林氏第一个冲了上来，张开双臂将沈微护在身后，如同护崽的母鸡。她对着沈廷渊，泪眼婆娑地哭道：“老爷！微儿的身子才刚好一些，怎能去冒这个险！皇宫是什么地方？那是吃人的地方啊！咱们不去，咱们不趟这趟浑水！”
“母亲说的是！”沈枫也一步跨出，挡在妹妹身前，他刚刚找回健康，对妹妹的敬畏和依赖正值顶峰，此刻更是容不得她受半点委屈。他瞪着王德全，声如洪钟：“我妹妹不是大罗神仙！太子的病，凭什么要我妹妹拿命去赌！要救人，先从我沈枫的尸体上跨过去！”
沈钰虽未言语，却也默默地站到了沈微的另一侧，形成了一个保护的姿态。他对着父亲拱手，沉声道：“父亲，此事风险过大。太子病危，宫中各方势力必然都在观望。小妹此去，无论成败，都将被卷入储位之争的漩涡中心，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兄长之言，冷静地剖析了比治病失败更可怕的政治风险。
一时间，整个沈家，除了沈微自己，竟无一人同意她入宫。
这便是团宠。
是无论对错，都下意识地将她的安危放在第一位的、最纯粹的守护。
沈微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轻轻推开母亲的手，从家人的包围圈中走了出来，再次独自面对着王德全，也面对着自己的命运。
她看着父亲，看着他眼中那深深的忧虑与挣扎。
她知道，父亲是唯一一个有可能支持她的人。因为他是一位将军，他懂得什么是风险，什么是机遇，什么是……天命。
“父亲，”沈微轻声开口，目光却前所未有的坚定，“女儿想去。”
此言一出，满院俱静，只剩下哗哗的雨声。
“微儿！”林氏的声音都变了调。
沈微没有回头，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沈廷渊，一字一句地说道：“神仙入梦，传我医术，或许并非只为护佑我沈家一门。如今太子病危，国本将倾，这或许……便是神仙指点女儿的真正用意所在。”
她巧妙地将自己的决定，归于那虚无缥缈却又让所有人深信不疑的“神仙托梦”。
“这是女儿的劫，也是女儿的缘。若能救回太子，是我沈家的功德，也是大周的幸事。若不能……那便是天命如此，非战之罪。”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唯有她自己能懂的深意：“况且，女儿……隐约觉得，太子殿下的病，我或许……真的能治。”
这最后一句话，才是真正的关键。
它像一颗定心丸，稳住了沈廷渊那颗摇摆不定的心。他深深地看着自己的女儿，看着她那双清澈而自信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半分的勉强和恐惧，只有一种……棋手落子前的沉静与专注。
他想起了她为沈昭复位时的临危不乱，想起了她为自己施针时的胸有成竹，想起了她诊断沈枫病情时的一语中的。
这个女儿，早己不是那个需要他庇护在羽翼下的娇弱花朵了。她有自己的决断，有自己的天地。
良久，沈廷渊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犹豫都己褪去，只剩下属于镇北将军的杀伐果决。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而后，他转向王德全，声音沉稳如山：“王总管，你且在此稍候。微儿入宫，需得准备些应用之物。”
王德全闻言，顿时喜极而泣，连连磕头：“多谢将军！多谢将军成全！”
决定己下，沈家人的脸上虽仍是忧心忡忡，却再无人反对。林氏含着泪，开始亲自去为女儿准备入宫的披风和暖手炉。沈钰和沈枫则紧紧跟在妹妹身后，仿佛要用目光将她牢牢护住。
“莲心，”沈微一边快步走向自己的静心苑，一边有条不紊地吩咐道，“将我那套金针仔细收好。另外，去库房，取府中最好的烈酒来，要最烈的那种，装满一个水囊。再取一盒最细的绣花针，一卷全新的、未用过的干净白麻布，用开水煮过，绞干后用油纸包好。”
这一连串的吩咐，让众人听得一头雾水。
金针尚可理解，可要烈酒、绣花针和煮过的麻布做什么？
但此刻无人敢问。管家立刻领命，亲自带人去办。整个将军府，都因为沈微一个人的决定，而变成了一台高速运转的精密机器。
回到房中，沈微迅速换下湿了的裙角，穿上一身便于行动的素色衣裙。她看着铜镜中那张苍白却镇定的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知道，自己即将踏上的，是一条真正意义上的刀山火海。
她所拥有的，不过是超越这个时代的医学知识，和一个“神仙托梦”的虚假名头。
而她将要面对的，是深不可测的皇权，是错综复杂的宫廷斗争，更是一个与自己性命攸关的、未知的疑难杂症。
这是一场豪赌，赌注是沈家满门的性命，和她自己……重活一次的机会。
一刻钟后，一切准备就绪。
沈微提着一个由莲心亲手缝制、分门别类装好了所有物品的药箱，走到了府门前。
一辆宽大而华丽的宫廷马车，正静静地停在雨幕中，车壁上东宫的徽记在灯笼的照耀下，反射着幽冷的光。
“微儿。”沈廷渊亲自为她披上了一件厚实的玄色大氅，将她娇小的身躯完全包裹住。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嘱咐的话，只是用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重重地按了按她的肩膀。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女儿，若……若事不可为，定要先保全自己。”林氏拉着她的手，泣不成声，“娘在家里等你回来。”
“小妹，大哥在外面打点，你若有任何需要，递个信出来。”沈钰沉声道。
“小妹！谁敢在宫里欺负你，你就告诉二哥，二哥带兵……咳，二哥去给你出气！”沈枫红着眼圈，挥了挥拳头。
沈微看着围在自己身边的家人们，心中那点因未知而生的忐忑，被浓浓的暖意所取代。她对着他们，绽开了一个安抚的笑容。
“放心，我会回来的。”
说完，她不再犹豫，转身，提着裙摆，在王德全的恭迎下，一步一步，沉稳地踏上了马车的脚踏。
车帘落下，隔绝了家人焦灼的视线。
“起驾！”王德全尖细的声音划破雨夜。
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青石板上的积水，发出沉闷的声响，朝着那片坐落在京城最中心、灯火辉煌却又幽深莫测的紫禁城，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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