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呼声，如同实质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高台。
苏清欢静静地站着，任由那山呼海啸般的声浪将自己淹没。她没有笑，眼神依旧清冷，像一位冷眼旁观的棋手，审视着自己亲手搅动的风云。
她知道，人心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今日她能用一顿肉糜掀起狂热，明日，敌人也能用更大的利益将其收买。
所以，在恩惠之后，必须立威。
她缓缓抬起手，往下虚压。
一个简单的动作，却仿佛带着某种魔力。那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竟奇迹般地，渐渐平息了下来。数万双眼睛，再次聚焦在她的身上，带着敬畏与期待。
“饭，人人有份。但，规矩，也必须人人遵守。”
她的声音，不再激昂，反而变得异常平静，但这份平静之下，却暗藏着钢铁般的意志。
“从今天起，我将颁布营地三大铁律，所有人，都给我记在心里，刻进骨子里！”
“第一律：营中，不得私斗！凡有纠纷，上报队长，由我亲自裁决。私自斗殴，伤人者，鞭二十，断其三日口粮！杀人者，偿命！”
“第二律：营中，不得淫掠！所有妇孺，皆受营地庇护。凡有欺辱妇女、伤害老幼者，无论缘由，一经发现，立斩不赦！”
“第三律：营中，不得偷盗！所有物资，统一分配。凡有偷窃他人财物、哄抢公共物资者，剁其双手，逐出营地，永不收留！”
三大铁律，句句森然，字字带血。
每一条，都首指流民群体中最常见、也最丑恶的罪行。那不带丝毫感情的语调，和那“偿命”、“立斩不赦”、“剁其双手”的残酷惩罚，像三把冰冷的利刃，狠狠刺入了每一个人的心底。
刚刚还因肉糜而狂热的气氛，瞬间冷却了下来。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铁血律令，震得噤若寒蝉。他们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位看似柔弱的苏当家，不仅有菩萨心肠，更有……雷霆手段！
“我不管你们以前是什么人，杀过人也好，做过贼也罢，过往的一切，我既往不咎。”苏清欢的目光，如鹰隼般，缓缓扫过下方那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但从你们踏入这片营地，戴上臂章的那一刻起，你们就只有一个身份——我苏清欢的人！”
“守我的规矩，我保你们有饭吃，有衣穿，有尊严地活下去！”
“坏我的规矩……”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那你们就去问问，黄泉路上的王县令，答不答应！”
话音落，全场死寂。
再无人敢有丝毫的喧哗。那三大铁律，如同三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也为这片刚刚建立的营地，铸下了第一块秩序的基石。
……
午后的阳光，变得柔和了许多。
一场盛大的午宴，在营地中铺陈开来。
五万多人，以百人队为单位，席地而坐。没有桌椅，没有碗筷，每个人都用粗陶碗，甚至是用手捧着，领取着那份来之不易的食物。
雪白的葛根糊，粘稠香甜，里面掺杂的肉糜和野菜，更是散发着致命的诱惑。
没有人说话，营地里只听得到此起彼伏的、大口吞咽和咀嚼的声音。
那是一种近乎野蛮的、最原始的生命力的迸发。
许多人，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流下了滚烫的泪水。他们己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吃过一顿这样踏实的饱饭了。
苏清欢没有和他们一起。
她独自一人，端着一碗清淡的葛根糊，来到了村子后方一处僻静的院落。
这里，是林晚母女的临时居所。
院子里，那个名叫妞妞的小女孩，正蹲在地上，用一根树枝，小心翼翼地拨弄着一只蚂蚁。她的母亲林晚，则坐在一旁，安静地做着针线活。
这位曾经的户部侍郎夫人，在经历了家破人亡的剧变之后，身上那股雍容华贵之气早己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洗尽铅华的沉静与坚韧。
看到苏清欢进来，她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行礼：“苏姑娘。”
“林夫人不必多礼。”苏清欢将手中的一碗葛根糊递了过去，“营里加餐，我给你们送一些来。”
林晚看着碗里那掺着肉糜的葛根糊，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低声道：“营里发生的事，我都听说了。姑娘……辛苦了。”
她是个聪慧的女人，即便足不出户，也能从营地那冲天的欢呼和之后骤然的死寂中，猜到外面发生了何等惊心动魄的博弈。
“在其位，谋其政罢了。”苏清欢淡淡一笑，在石凳上坐了下来，“夫人和小姐，在这里住得还习惯吗？”
“劳姑娘挂心，一切都好。”林晚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问道，“只是……不知我夫君他，如今在京中，是何光景？”
苏清欢沉默了片刻。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从玄衣男子的态度来看，林侍郎的处境，恐怕是凶多吉少。
“夫人放心，”最终，她只能选择一个相对委婉的说法，“那位大人，己经在着手安排。令夫沉冤得雪之日，定不会太远。”
林晚的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却还是强撑着，挤出一个感激的笑容：“多谢姑娘。”
两人一时无话，气氛有些沉闷。
苏清欢看着一旁专心致志逗弄着蚂蚁的妞妞，心中忽然一动，开口问道：“夫人，我能否……问您一个问题？”
“姑娘请讲。”
“您可曾听令夫提起过，他手中的那份‘神机弩图纸’，除了交给信得过的人之外，是否还有……备份？”
这个问题，她考虑了很久。
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一份不知所踪的图纸上，太过被动。如果能有备份，那他们手中的筹码，无疑会大上许多。
林晚的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
她抬起头，看着苏清欢，眼神中充满了警惕与挣扎。
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地摇了摇头，声音低沉：“夫君行事，从不与我这妇道人家说。我……我不知道。”
苏清欢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再追问。
她知道，林晚在撒谎。
从她那瞬间的反应来看，她不仅知道，而且那个备份，很可能……就在她的身上！
只是，这份关系到身家性命的最后底牌，她不敢，也不愿，轻易交出来。
苏清欢没有点破。她只是点了点头，站起身，轻声道：“是我唐突了。夫人好生歇息，若有任何需要，随时可以找我。”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了院落。
看着苏清欢远去的背影，林晚紧绷的身体，才缓缓松弛下来。她下意识地，将手伸入怀中，紧紧地握住了藏在贴身衣物里的一件冰凉的、坚硬的东西。
她的眼中，充满了泪水与挣扎。
不是不信苏清欢，只是……夫君用性命换来的东西，她不敢赌，也赌不起。
……
夜，深了。
喧嚣了一整天的营地，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
数万人在饱餐一顿后，沉沉地进入了梦乡。营地里，只剩下巡逻队的脚步声，和篝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苏清欢的房间里，依旧亮着灯。
她没有睡。
她正在一张粗糙的木桌前，借着昏黄的油灯，绘制着一张张图纸。
有葛根粉自动化生产线的改良图，有营地排污系统的规划图，甚至还有……一种利用杠杆和滑轮组原理制造的、简易的投石机草图。
她知道，安稳的日子，不会太久。镇北王，绝不会容忍自己的眼皮底下，出现这样一个不受控制的、拥有五万人的庞大势力。
一场大战，在所难免。她必须在那之前，做好一切准备。
就在她凝神沉思之际。
“笃，笃笃。”
一阵极其轻微的、压抑的叩门声，毫无征兆地，在寂静的深夜中响起。
苏清欢的动作，瞬间一滞。
她的住所，是整个营地的核心，外围有秦风的“玄鸦”卫士二十西小时警戒。能无声无息地穿过这重重守卫，来到她门前的人……
她缓缓放下手中的炭笔，眼神变得警惕起来，压低了声音问道：“谁？”
门外，一片死寂。
过了许久，才传来一个被刻意压低了的、带着一丝沙哑和疲惫的男子声音。
那声音，只说了三个字，却让苏清欢的瞳孔，在瞬间收缩成了针尖！
“……林如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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