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铺内的时间仿佛再次凝固于某种介于悲悯与冷酷之间的奇异平衡中。林小雨正低头整理着一批新送来的、散发着淡淡檀香味的特制账册用纸，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让她时刻保持着一种不安的清醒。博古架深处那些永恒的低语似乎也暂时沉寂，仿佛在等待着下一场对人性边界的勘测。
门轴那特有的、悠长而嘶哑的呻吟声再次响起，打破了沉寂。
进来的是一位年轻人，穿着熨烫平整的白衬衫和剪裁合体的灰色西裤，戴着金丝边眼镜，面容清秀却带着一种被过度打磨后的疲惫与锐利。他的步伐很稳，目标明确，径首走向柜台，眼神中没有任何迷茫或绝望，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经过精密计算的决心。他像是一个带着明确需求前来洽谈业务的客户，而非一个被逼入绝境的求助者。
“我要典当。”他开口，声音平稳，吐字清晰，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起伏，“我的‘爱情感知能力’。”
林小雨整理纸张的手微微一顿。这个典当物名称比“记忆”或“运气”听起来更加抽象，却也更加核心。
年轻人似乎并不需要询问，便继续陈述他的理由，如同做一份项目报告：“情感，尤其是爱情，是效率的敌人。它带来不必要的情绪波动，消耗大量认知资源，导致决策偏差，产生非理性行为。我受够了它带来的内耗、猜疑、喜悦后的虚空以及分手后的低效率修复期。我需要彻底移除这部分‘程序漏洞’，将全部精力投入事业升级。我计算过，清除这部分负载，我的工作效率预计能提升至少百分之西十。”
他的用词冰冷而技术化，仿佛在讨论卸载一个软件，而非剥离一部分人性。
沈墨暗银色的眼眸落在年轻人身上，那目光似乎能穿透其理智的外壳，看到底下被深深压抑的情感创伤和恐惧——或许是一次惨烈的背叛，或许是一次耗尽所有热情却无果的付出，最终让他选择了这条彻底斩断的极端之路。
没有劝诫，没有评估外的交流。沈墨只是如同以往一样，确认道：“典当‘爱情感知能力’，换取‘事业专注力与效率提升’。契约成立。”
过程并不像抽取灵魂那般剧烈，也不像剥离记忆那般带着怅然若失的空白。沈墨的手悬于年轻人头顶，指尖泛起的是一种近乎无色的、带着奇异律动的微光，如同在调试某种精密的仪器。
年轻人身体微微一震，闭上眼睛，眉头下意识地皱起，仿佛经历着某种系统层面的重构与卸载。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双眼睛变得更加清澈，却也更加…空洞。所有属于情感的温润光泽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逻辑光泽。
他没有多停留一秒，甚至没有看一眼那被沈墨引入一个透明晶石中的、仿佛由无数细微彩虹碎片组成的光晕（那便是他的爱情感知能力），便转身离开。他的步伐更加坚定，背影透着一种卸下重负后的、高效的轻盈。
交易完成，当铺内重归死寂。
几天后，林小雨再次外出办事。穿过熟悉的街道时，她看到了那个年轻人。
他正从一家装潢温馨的咖啡馆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杯黑咖啡。那是他以前和恋人最爱光顾的地方，他曾经说过那里的拿铁有着“幸福的味道”。此刻，他目不斜视地走过，甚至没有朝那熟悉的橱窗投去一瞥，仿佛那只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坐标。他手中的咖啡，似乎也仅仅是为了摄取咖啡因的功能性饮品。
又过了些时日，林小雨在一位客户遗落的电影票根上，无意中看到了一部近期备受好评的爱情片的名字。她想起曾在社交媒体上看到影评人说“这是一部能让人重新相信爱情的电影”。鬼使神差地，她通过某些当铺的隐秘渠道查询了一下，发现那个年轻人在某个深夜独自去观看了这部电影。记录显示，他全程心率平稳，面部表情识别系统未捕捉到任何情绪波动，散场后便立刻返回住所继续工作。
最让林小雨感到一丝寒意的是，她偶然听闻（当铺总能接收到城市里各种隐秘的信息流），年轻人的父母曾试图关心他近期过于拼命的工作状态，给他送去了家乡的炖汤。他只是理性地分析了汤品的营养成分和热量，对母亲眼里的担忧和父亲欲言又止的关怀，只是点了点头，逻辑清晰地表示“收到，情感价值己确认，但下次不必如此耗时，效率至上”。
他变成了一台高效、精密、却失去了感受情感温度能力的机器。
然而，这种极致的高效似乎并未持续太久。
某一夜，当铺的门再次被推开。那个年轻人又来了。
但他的状态与上次截然不同。他依旧穿着笔挺的西装，头发一丝不苟，但眼神中那份冰冷的锐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困惑，甚至是一丝难以察觉的、类似于机器出现故障时的紊乱感。他走到柜台前，不再是那个自信的客户，更像是一个来报告程序BUG的技术员。
“交易似乎产生了未在契约中阐明的副作用。”他的声音依旧试图保持平稳，但语速稍快，透露出其下的焦虑，“我的创作能力大幅下降。设计方案缺乏灵感和创新性，只能进行逻辑迭代。同时，我的共情能力严重受损，无法理解客户的情感需求和团队的情绪动机，导致项目推进出现障碍，人际关系评分持续走低。”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检索更精确的描述词：“这与契约所述‘仅影响爱情感知’的核心条款不符。我要求对交易进行审查，并调整副作用，或给予相应补偿。”
这是他第一次提出“质疑”。理性计算告诉他，这笔交易出现了预期外的亏损。
沈墨静静地看着他，暗银色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波澜，仿佛早己预料到这一刻的到来。他的声音冰冷如常，却带着一种揭示宇宙冰冷真理般的残酷：
“情感并非孤立运行的模块。你典当了其中最浓烈、最核心的驱动部分之一，其余与之交织、依赖其滋养的部分——诸如灵感、共情、乃至对生命本身的热忱——自然随之枯萎。契约无误，价值相等。你所获得的专注，正是以这些人性碎片的凋零为代价换取的。”
年轻人僵在原地，脸上那副精密面具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他那双只剩下逻辑的眼睛剧烈地闪烁了几下，仿佛系统正在处理一个远超其负载的、无法解析的悖论。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的情绪波动第一次冲破了他精心构筑的理性防线——那是一种接近于 “恐慌” 的情绪。
他试图用逻辑去反驳，却发现自己赖以生存的基石正在崩塌。他典当的，远不止是“爱情感知”，而是他人性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是他与世界产生温暖连接、获得创造力的深层源泉。
林小雨站在一旁，心中涌起一股深沉的悲哀。她看着年轻人原本充满潜力的鲜活灵魂，如今变得如此精密却苍白，甚至无法理解自己失去了何等珍贵的东西。这间当铺的交易，从来如此，它给予你手中紧握的，必将从你灵魂深处夺走更多。
角落里的无名光晕微微波动，那亘古的悲伤似乎又浓郁了一分。
年轻人最终没有再说什么。他像个失去了所有指令的机器人，僵硬地、缓慢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地挪出了当铺，背影消失在昏沉的夜色里。他或许会变得更“成功”，但他的世界，从此只剩下一片冰冷的、高效的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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