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顺着林小雨的发梢滴落，在她脚边积成一小滩水渍。当铺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那支羽毛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像某种昆虫在啃噬时光。沈墨甚至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吐出三个字：
“下一位。”
那声音平静无波，却让林小雨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她抬起头，正对上沈墨投来的目光。那双眼睛深邃得令人窒息，虹膜呈现出一种罕见的暗银色，在昏黄的光线下闪烁着非人的光泽。它们仿佛能穿透她最外层的防护，首抵灵魂深处，将她所有的恐惧、犹豫和绝望都看得一清二楚。在这目光的注视下，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昆虫，无所遁形。
她的心脏开始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腔。本能告诉她应该立即转身逃跑，远离这个诡异的地方。但就在这时，奶奶躺在病床上苍白的脸庞和那张写着实实在在数字的催款单，又一次浮现在她的眼前。那数字后面跟着的几个零，像沉重的锁链，将她牢牢地钉在原地。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迈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踉跄着走到那高得令人压抑的黑檀木柜台前。柜台表面光滑如镜，映出她苍白而狼狈的脸。靠近后，她注意到柜台表面并非完全平整，上面刻满了细密繁复的纹路，像是某种古老的文字或符号，有些地方微微发光，有些则暗沉如墨。
“我…我需要钱，很多钱。”她的声音因紧张和寒冷而不受控制地颤抖，在空旷的大厅里显得格外微弱，“我奶奶在医院，急需手术费…”
沈墨的视线落在她身上，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人，更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冷静得令人心寒。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柜台表面划过，那些刻痕似乎对他的触摸产生了反应，发出极其微弱的光芒。
“这里不以世俗货币为主要交易物。”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平淡地陈述着一个事实，“你能付出什么？”
林小雨一愣，急忙在自己湿透的背包里翻找：“我…我还有一部手机，一台旧笔记本电脑…虽然可能不值什么钱，但…”
“无用之物。”沈墨毫不客气地打断她，语气里没有半分波澜。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她，这一次，林小雨清晰地感觉到那目光仿佛有重量，在仔细衡量她的一切，“你的‘健康’？你明亮双眸的‘视力’？你未来‘十年的寿命’？或者…”他略微停顿，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似乎微微眯起，捕捉着她脸上最细微的表情变化，“…某些更无形的东西？比如，一段珍贵的记忆？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或者…某种情感？”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冰锥，刺入林小雨的心脏。典当寿命？健康？这些虚无缥缈却又构成她全部存在的东西？这太疯狂了！超出了她二十年来建立的所有认知！
“不…不行！”她吓得后退一步，声音因恐惧而尖利，“这些怎么能…怎么能拿来交易？！这太…”
“那么，请回。”沈墨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使他看起来更加疏离和冷漠。他不再看她，重新拿起那支古朴的羽毛笔，那笔尖似乎是由某种暗色的金属制成，在纸上移动时留下银色的墨迹，那墨迹在书写完成后几秒钟内就逐渐隐去，仿佛被纸张吸收了一般。
他将注意力放回那本巨大的账簿上，仿佛她从未存在过，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无名，送客。”
角落里那团模糊的光晕——无名，无声地飘近，带来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送客之意。没有言语，但那意念清晰无误地传达至林小雨的脑海：离开。在近距离，林小雨似乎在那光晕中瞥见了转瞬即逝的图案，像是无数双眼睛一开一合。
巨大的羞耻感和彻底的绝望瞬间淹没了她。她不仅被拒绝，而且是被以一种彻底否定其价值的方式拒绝——在她最走投无路的时候，她所能提供的一切，包括那些她认为最珍贵的内在之物，在对方眼中似乎都无足轻重，或者，更糟的是，是她自己不敢拿来交换。
她猛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向那扇沉重的木门，狼狈地拉开门把手，一头撞入外面冰冷的世界。
沉重的木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当铺内那昏黄诡异的光线。冰冷的雨水再次无情地抽打在她的脸上，混合着屈辱和绝望的泪水，蜿蜒而下。
街道空旷，只有路灯在雨幕中散发着模糊的光晕。她孤零零地站着，浑身湿透，比进入那家当铺之前更加寒冷，也更加绝望。那扇门仿佛是一个短暂的、光怪陆离的梦魇入口，此刻紧闭着，将她和她无法解决的残酷现实重新扔回这冰冷的雨夜。
她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首到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她缓缓挪动脚步，漫无目的地走着，脑海里不断回响着沈墨那冷漠的声音和那些可怕的提议。
“健康…视力…十年的寿命…”
这些词语像魔咒一样缠绕着她。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想象着陷入永恒黑暗的可能；她感受着自己年轻而富有活力的心跳，试图构想失去十年光阴意味着什么；她想起奶奶慈祥的笑容，想起童年那些温暖的回忆…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她。但那恐惧之中，又隐隐渗出一丝被诱惑的战栗——那个地方，那个冷漠的掌柜，似乎真的能提供一种解决之道，一种她从未想过的、极其可怕却又真实存在的可能。
雨渐渐小了，但天空依然阴沉得令人窒息。她回头望了一眼巷子深处，那扇门和那盏写着“當”字的灯笼己经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冰冷的雨水和沉重的债务，是真实的。
林小雨裹紧了湿透的衣服，一步一步地挪出阴暗的小巷，重新汇入都市稀疏的车流人流中。她的脚步沉重，背影在雨中显得格外单薄和无助。她的内心，却在进行着一场无声而激烈的地震。那个看似荒诞的选择题，己经被那只冷漠的手，硬生生地塞进了她的生命里。
在她看不见的身后，巷子最深处的阴影似乎比别处更加浓郁，仿佛有一双无形的眼睛仍在注视着她远去的背影。空气中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气味，许久才被雨水彻底冲刷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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