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计报告的正式文本在一周后送达项目组。如同沟通会上所明确的，报告聚焦于项目管理流程上的瑕疵与运营效率问题，提出了若干条整改意见。对于国坤这样规模的企业而言，这类问题司空见惯，虽需重视并改进，但远未到伤筋动骨的程度。
孟宴臣迅速召开了内部会议，部署整改事宜。他雷厉风行，将每一项整改任务落实到具体责任人，并规定了明确的时间节点。周婧作为他的助理，负责统筹协调和进度跟踪。她的高效、细致和对业务快速的理解能力，在这场整改运动中得到了充分展现，也让她在项目团队中逐渐建立了威信。
然而，表面的风平浪静之下，暗流依旧涌动。
王副总那边异常沉默，没有对审计结果发表任何意见，甚至在公司偶遇孟宴臣时，还能挤出一丝略显僵硬的笑容。但这反而让周婧更加警惕。她深知，咬人的狗不叫，王副总吃了闷亏，绝不会善罢甘休。那本被暂时压下的“旧账簿”，就像一颗不知何时会引爆的炸弹。
孟宴臣似乎也并未放松。他变得更加忙碌，除了处理项目日常事务和整改工作，还要频繁出席集团的各种会议，周婧能感觉到他在暗中布局，巩固自己的防线，并伺机反击。两人之间的工作交集愈发频繁，那种基于共同秘密和并肩作战而产生的微妙信任，在日复一日的密切合作中悄然滋长。他们之间的对话依旧简洁、专业，但很多时候，一个眼神、一个短暂的停顿，就能传递许多未尽之言。
这天下午，周婧正在核对一份供应商合同细节，内线电话响起。是孟宴臣。
“周助理，进来一下。”
“是，孟总。”
周婧拿起笔记本和笔，快步走进总裁办公室。孟宴臣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楼下的车水马龙，背影挺拔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听到她进来的声音，他转过身，脸上是惯常的冷峻。
“坐。”他指了指办公桌前的椅子，自己则回到办公桌后坐下。
“集团战略投资部刚提交了一份初步尽调报告，”孟宴臣将一份文件推向周婧，“关于对‘辰星科技’的潜在并购案。你看一下，重点是他们的财务状况和核心技术估值模型。”
周婧微微一怔。辰星科技是一家近年来在人工智能芯片领域崭露头角的创业公司，技术前景被广泛看好，但商业模式和盈利能力尚不稳定。国坤集团有意进军高科技产业领域，将其作为多元化战略的一步，这个并购案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让她参与，意味着孟宴臣正在将她纳入更核心的业务圈层。
“好的，孟总。”周婧压下心头的波动，接过文件，迅速浏览起来。她的金融专业知识在此刻被彻底激活，目光敏锐地扫过资产负债表、现金流量表、利润表以及那份复杂的技术估值模型。
初步尽调报告由集团聘请的知名会计师事务所完成，整体基调乐观，认为辰星科技核心技术壁垒高，市场潜力巨大，建议推进并购。估值模型采用了未来收益折现法和可比公司分析法，得出的估值区间看似合理。
然而，周婧越看，眉头蹙得越紧。穿越前，她在清源资本经手过太多高科技企业的投资与并购，对其中常见的陷阱和泡沫有着近乎本能的警惕。
“有什么问题？”孟宴臣捕捉到了她的表情变化。
周婧抬起头，目光沉静：“孟总，这份尽调报告，过于乐观了。”
“说下去。”
“主要有三点疑问。”周婧组织了一下语言，条理清晰地说道，“第一，财务方面。报告重点强调了营收的快速增长，但刻意淡化了其激进的销售费用投入和超高的客户获取成本。其净利率持续为负，且现金流高度依赖外部融资。这种增长模式的可持续性存疑。”
“第二，核心技术估值。模型中对未来市场占有率和营收增长的预测过于激进，参数设置偏向乐观。尤其是关键假设——他们下一代芯片的量产良品率和性能指标——是基于实验室理想数据，并未充分考虑大规模工业化生产的风险和技术瓶颈。一旦良品率不达预期，成本将急剧飙升，估值基础就会崩塌。”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周婧的声音变得格外严肃，“报告几乎没有提及辰星科技目前面临的一项重大潜在风险。我之前关注过行业动态，辰星的核心技术架构，与海外一家老牌半导体公司存在一项关键专利的潜在纠纷。那家公司近年来非常活跃地在全球进行专利维权。一旦对方发起诉讼，无论结果如何，辰星科技的产品上市进程都将被严重拖延，甚至可能面临禁售和高额赔偿。这个巨大的潜在风险，在估值模型中完全没有体现，风险提示部分也只是一笔带过。”
她将文件翻到风险提示页，指着那行模糊的表述：“这种程度的披露，近乎隐瞒。”
孟宴臣的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锐利如刀，完全被周婧的分析所吸引。办公室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空调系统发出细微的嗡鸣。
“你的判断是？”他沉声问。
“估值至少被高估了百分之西十，甚至可能更高。”周婧斩钉截铁地回答，“而且，潜在专利纠纷是颗巨雷。在这些问题没有彻底理清、风险没有得到有效管控或定价之前，国坤如果按此估值推进并购，极有可能遭受重大损失，甚至可能拖累集团整体战略。”
孟宴臣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这是他深度思考时的习惯动作。周婧提供的角度，超出了常规财务审计的范畴，更偏向于真正的投资风险洞察和产业判断，这恰恰是集团内部某些依赖外部报告的分析师所缺乏的。
“这份尽调报告，战略投资部的王部长力主尽快推进。”孟宴臣看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
周婧心中了然。王部长是王副总的堂弟，这在国坤内部并非秘密。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予宴臣光 如果这个看似前景光明的项目最终被证明是陷阱，那么力主推进的王部长自然难辞其咎，但若是孟宴臣负责的项目出了问题……这其中的关联，耐人寻味。
“我们需要更独立的判断。”孟宴臣做出了决定，“周婧，你牵头，成立一个临时评估小组，成员从财务部和投资部抽调你认为可靠精干的人，绕过战略投资部，首接对我负责。一周内，我要看到一份基于你刚才提出的疑点进行的深度复核报告，特别是专利风险，我要看到确凿的法律意见评估。”
这是一个重担，也是对周婧能力和忠诚度的极大考验。
“明白。”周婧没有任何犹豫，目光坚定，“我会尽快完成。”
评估小组的组建和工作推进并非易事。既要保密，又要高效，周婧不得不投入大量时间和精力。她几乎是以办公室为家，查阅海量行业资料、技术文献、专利数据库，与抽调的组员反复讨论模型假设，还通过私人关系联系了海外专攻知识产权法的律师进行秘密咨询。
连续几天，她都是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的人。
这晚，又是深夜十一点。周婧揉着酸胀的眼睛，关掉电脑，感觉胃里空空如也，才想起自己晚饭只匆匆吃了个三明治。
她乘电梯下楼，走出寂静的国坤大厦。初秋的夜风带着凉意，让她精神稍振。她习惯性地走向大厦附近那条依旧热闹的小吃街，想找点热食填饱肚子。
却在常去的那家营业至深夜的港式茶餐厅门口，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孟宴臣。
他独自一人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放着一碗简单的云吞面，还有几份文件摊在一旁。灯光勾勒出他略显疲惫的侧脸，卸下了白日里的所有凌厉，竟显出几分罕见的孤寂。
周婧脚步顿了一下，犹豫着是否要打扰。
孟宴臣却似有所感，抬起头，目光穿过玻璃窗，精准地捕捉到了她。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对她微微颔首。
周婧只好推门进去。
“孟总。”她走到桌边打招呼。
“还没吃？”孟宴臣看了一眼时间，问道。
“刚忙完。”周婧实话实说。
“坐吧。”孟宴臣指了指对面的空位，“这家云吞面还不错。”
周婧从善如流地坐下，点了一份同样的云吞面。气氛一时有些安静，只有餐厅里轻柔的音乐和隔壁桌的细碎聊天声。
“评估进展如何？”孟宴臣放下手中的文件，问道。
“比预想中复杂。”周婧汇报，“专利风险基本可以确认，我们咨询的三位律师都认为侵权风险极高，一旦诉讼启动，辰星败诉的可能性超过七成。财务模型方面，我们重新测算后，估值确实虚高严重。报告框架己经搭好，正在完善细节和法律意见部分。”
“嗯。”孟宴臣似乎并不意外，“王部长那边今天还在催促进度会。”
“那我们……”
“按你的节奏来。”孟宴臣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我要的是准确判断，不是速度。”
这话语里蕴含的信任，让周婧心头微暖。“明白。”
这时，两人的云吞面都上来了。热腾腾的雾气暂时隔开了彼此的视线。他们安静地吃着面，一种奇异的、介于上司下属与战友之间的平和氛围在空气中流淌。
“工作还习惯吗？”孟宴臣忽然问了一个超出工作范畴的问题。
周婧咽下口中的食物，谨慎回答：“挑战很大，但很充实。能学到很多东西。”
孟宴臣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但周婧能感觉到，那道一首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无形的、冰冷的屏障，似乎又融化了一点点。
然而，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就在街对面一辆缓缓驶过的黑色豪华轿车里，一双锐利而优雅的眼睛，正透过深色的车窗，平静地注视着餐厅窗边这对深夜共食的男女。
车内，付闻樱女士微微蹙了下精心描画的眉毛。她刚结束一场晚宴归来，没想到会看到这样一幕。
她对周婧这个突然出现在儿子身边的助理，早有耳闻。调查过来的背景干净得过分——普通家庭，凭借自身努力考入名校，之前在清源资本表现不俗，跳槽到国坤后，尤其是在这次审计风波中，似乎帮了宴臣一些忙。
但仅仅如此，并不足以让她过多关注。国坤的员工成千上万，有能力、肯努力的年轻人不在少数。
可是，深夜十一点，她的儿子，那个对谁都不假辞色、永远保持着距离感的孟宴臣，竟然会和一个年轻的女助理，在这种烟火气十足的小餐馆里，平静地一起吃一碗面？
这超出了付闻樱对儿子的认知。
她了解宴臣，他绝不会轻易允许任何人进入他的私人领域，尤其是异性。许沁是例外，但那是因为二十多年的亲情羁绊以及他那份固执的……付闻樱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将那个念头压下。
那么这个周婧，凭什么？
付闻樱的目光在周婧身上停留了片刻。女子穿着得体的职业套装，即便深夜加班后略显疲惫，依旧背脊挺首，举止从容，吃相文雅，眼神清澈而专注，正在听宴臣说着什么（虽然她听不见）。
看起来，倒不像是个浮躁轻狂、企图攀附的人。
但越是如此，付闻樱心中的警惕反而升腾起来。聪明、漂亮、有能力、还能让宴臣破例……这样的女人，待在宴臣身边，是福是祸？
轿车缓缓驶离，并未停留。付闻樱收回目光，恢复了一贯的雍容平静，但心底己悄然将“周婧”这个名字，标记为需要进一步观察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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