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七年的暮春，太行山的晨露总带着股沁骨的凉。林岳峰背着粗布包袱走在山道上，鞋尖沾着的草露顺着布纹往下渗，把鞋底浸得软塌塌的，却没碍着他脚下的劲 —— 从静云寺到山脚这二十里路，他走了十年，闭着眼都能摸清哪块石头硌脚，哪丛灌木藏着野莓。
可今天不一样。包袱里的 “守土” 砚台沉得压肩，怀里的《孙子兵法》硌着心口，连腰间挂着的白面馒头，都像是揣着师父和刘伯的嘱咐，沉甸甸的。他走得比往常慢，时不时停下来摸一摸包袱角，确认砚台没磕碰，又把怀里的书按了按，怕风把书页吹得散了批注。
晨雾还没完全散，像一层薄纱裹着山道两侧的松树，松针上的露珠滴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凉得他一激灵。他想起昨天师父给伤口敷草药时说的话：“山外的露，比山里的毒，沾了要当心。” 当时他没懂，这会儿看着山道尽头隐约露出的大路，忽然有点明白 —— 师父说的 “毒”，怕不是露，是山外的乱世。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前方传来潺潺的水声，是山涧。林岳峰加快脚步，到溪边蹲下身，掬起一捧水往脸上泼。山泉水凉得刺骨，却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不少。他掏出腰间的馒头，掰了半块慢慢啃，眼睛却没闲着 —— 溪边的泥地上，有几串新鲜的脚印，不是山里人的布鞋印，是硬底皮鞋的纹路，边缘还沾着点黄褐色的土，像是从南边的盐碱地来的。
“日军？” 他心里一紧，赶紧把剩下的馒头塞回布袋，起身往脚印延伸的方向看。脚印顺着山涧往东南走，那边是通往西坡村的小路。他想起刘伯说的 “西坡村没了”，脚不自觉地往那边挪了两步，又猛地停住 —— 师父让他别惹事，赶紧去远程山庄。
可那脚印旁边，还落着个东西。林岳峰走过去捡起来，是个小巧的铜制药铃，铃身上刻着朵莲花，铃舌断了一半，上面还沾着点暗红色的东西，凑近闻，是淡淡的血腥味。他心里咯噔一下 —— 这药铃的样式，跟去年来寺里养伤的游击队员带的一样，是医疗队的标记。
难道西坡村还有活着的游击队员？
他攥着药铃，指节捏得发白。师父说 “能帮人就帮一把”，可日军的皮鞋印还新鲜，万一遇到危险怎么办？他摸了摸怀里的《孙子兵法》，翻到 “计篇” 那页，师父的批注映入眼帘：“见危不救，非仁也；盲目送死，非智也。”
“先去看看，要是危险就跑。” 他咬了咬牙，把包袱往背上紧了紧，顺着脚印往东南走。
小路比山道难走，满是碎石和荆棘，林岳峰的裤腿被刮破了好几道口子，小腿也被扎得生疼，可他没敢停。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出现了一片烧黑的房梁 —— 是西坡村。
村子里静得吓人，没有鸡叫，没有狗吠，只有风刮过断墙的呜咽声。林岳峰放轻脚步，贴着断墙往里走。地上到处是碎瓦和焦木，有的地方还冒着青烟，空气里弥漫着焦糊味和淡淡的血腥味，让他胃里一阵翻涌。
他走到一间相对完整的屋子前，门是虚掩着的，他轻轻推开门，里面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 地上躺着两个村民，一老一少，身上都是刀伤，早己没了气息。墙角的柜子被翻得乱七八糟，粮食撒了一地，还有几件孩子的衣服，被烧得只剩碎片。
“畜生！” 林岳峰拳头攥得咯咯响，眼眶红了。他想起自己的爹娘，当年也是被土匪害死的，眼前的景象，跟十年前的乱葬岗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里屋传来一阵微弱的呻吟声。林岳峰心里一喜，赶紧冲进去，只见一个穿着灰布衫的青年躺在地上，腿上中了枪，鲜血染红了裤腿，手里还紧紧攥着个药箱 —— 药箱上的莲花标记，跟他捡到的药铃一模一样。
“兄弟，你怎么样？” 林岳峰蹲下身，轻轻拍了拍青年的肩膀。
青年缓缓睁开眼，看到林岳峰，眼里先是警惕，随即看到他手里的药铃，才松了口气：“你…… 你是来救我的？”
“我是静云寺慧空和尚的徒弟，下山送东西，路过这儿。” 林岳峰赶紧掏出包袱里的护心散，打开油纸包，“这是止血的，我先给你敷上。”
青年点点头，咬着牙忍着疼。林岳峰小心翼翼地把他腿上的伤口清理干净，撒上护心散，又撕下自己的衣角，帮他包扎好。青年的脸色渐渐好了些，喘着气说：“多谢你…… 我叫小马，是游击队医疗队的。昨天日军突然来村里，抢粮食，杀村民，我跟几个队员掩护乡亲们撤退，没来得及走，被打散了。”
“其他队员呢？乡亲们呢？” 林岳峰问。
小马叹了口气：“不知道…… 我中枪后躲在这里，听日军说，要去月牙河那边搜远程山庄，还说要抓周庄主的女儿，因为她总给我们送药。”
“周若彤？” 林岳峰心里一紧，想起师父说的 “多听她的话”，又想起昨天在远程山庄门口看到的那个倔强的姑娘，“日军为什么要抓她？”
“因为周庄主帮我们藏粮食和药品，若彤姑娘还帮我们传递情报，日军早就盯上他们了。” 小马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林岳峰，“这是我藏起来的情报，上面写着日军明天要去截游击队的粮车，路线就在月牙河下游的树林里。你要是去远程山庄，能不能把这个交给若彤姑娘？让她赶紧通知游击队。”
林岳峰接过纸，上面画着简单的路线图，还有几个暗号似的符号。他想起师父说的 “护心散方子后附了密信”，心里忽然明白，这趟下山，从来都不是简单的送贺礼。他重重点头：“你放心，我一定送到！”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狗叫声，还有人说话的声音。小马脸色一变：“不好，是日军搜山的！你快走吧，别管我了！”
林岳峰犹豫了 —— 他走了，小马怎么办？可要是留下来，万一被日军抓住，情报送不出去，周若彤和游击队都要遭殃。
“你先躲在这里，我去引开他们！” 林岳峰说完，不等小马反应，就冲出了屋子。他知道村里有个地窖，是村民用来藏粮食的，昨天听刘伯说过位置。他跑到地窖门口，掀开盖子，又跑回屋子，把小马扶起来：“快，躲进地窖里，我去把日军引走！”
小马感动得眼圈发红：“兄弟，你要小心！”
林岳峰把他送进地窖，盖好盖子，又在上面堆了些柴草，伪装好。然后他捡起地上的一根木棍，朝着村外跑去，故意弄出动静。
果然，没跑多远，就看见几个日军端着枪追了过来，嘴里喊着听不懂的话。林岳峰心里发慌，可想起小马的托付，想起周若彤的安危，还是咬着牙往前跑。他熟悉山里的路，专挑难走的地方跑，日军穿着皮鞋，在碎石路上跑得磕磕绊绊，渐渐被拉开了距离。
跑了约莫三里地，林岳峰看见前面有条小河，他赶紧跳下去，河水不深，刚到膝盖。他顺着河往下游跑，把脚印留在河边，然后钻进了旁边的树林里，躲在一棵大树后面，屏住呼吸。
日军追到河边，看着水里的脚印，议论了几句，然后顺着河边往下游追去。林岳峰松了口气，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他的衣服湿透了，冷得发抖，可手里紧紧攥着那张情报，心里却比刚才更坚定了 —— 他一定要把情报送到，一定要帮周若彤和游击队躲过这一劫。
等日军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林岳峰才从树林里钻出来，往远程山庄的方向走。太阳己经升到头顶，把他的衣服晒得半干，可他没觉得热，心里满是焦急。他想起小马说的 “明天截粮车”，现在己经是下午，他必须在天黑前赶到远程山庄，把情报交给周若彤。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月牙河终于出现在眼前。河面上的木桥还在，对岸就是远程山庄，庄墙上的旗子在风中飘扬，看起来平静无波。林岳峰松了口气，加快脚步往桥上走。
刚走到桥中间，就看见远处跑来一个姑娘，穿着浅蓝色的布裙，梳着两条辫子，手里提着个药箱 —— 正是周若彤。她跑得很急，头发都乱了，脸上满是焦急，看到林岳峰，愣了一下，随即认出他是昨天那个往枪声方向跑的少年。
“你怎么在这里？” 周若彤停下脚步，喘着气问，“昨天你去了哪里？有没有遇到危险？”
林岳峰赶紧从怀里掏出情报，递给她：“周姑娘，我是静云寺慧空和尚的徒弟林岳峰，奉命来送贺礼。我在西坡村遇到了游击队的小马，他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说日军明天要去月牙河下游的树林里截粮车！”
周若彤接过情报，一看上面的路线图，脸色瞬间变了：“不好！我们的粮车明天确实要从那里过，是我跟陈队长定的路线，怎么会被日军知道？”
她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难道是山庄里有内奸？最近总有些陌生的货郎来庄里，形迹可疑。”
林岳峰心里一沉：“那现在怎么办？要不要赶紧通知陈队长？”
“必须马上通知！” 周若彤说着，转身就往庄里跑，跑了两步又回头，看着林岳峰，“多谢你，林兄弟。要是没有你，我们这次肯定要遭殃。你先跟我回庄里，见过我爹，把贺礼交了，我再安排人送你去见陈队长。”
林岳峰点点头，跟着周若彤往庄里走。他看着身边的姑娘，虽然年纪不大，可遇事冷静，眼神坚定，心里不禁生出几分敬佩。他想起师父说的 “多听她的话”，觉得师父说得没错，这个姑娘，比他机灵多了。
走进远程山庄，林岳峰才发现，山庄比他想象的大多了。庄里有不少房屋，还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晒着草药，几个妇人正在忙碌。周若彤把他带到一间正房，里面坐着一个中年汉子，穿着长衫，面容儒雅，眼神却很锐利 —— 正是周庄主周伯轩。
“爹，这是静云寺慧空大师的徒弟林岳峰，他带来了重要情报，日军明天要去截我们的粮车！” 周若彤把情报递给周伯轩。
周伯轩接过情报，仔细看了看，脸色变得凝重：“看来日军早就盯上我们了。若彤，你赶紧去联络陈队长，让他改变路线，从北边的山道走，避开月牙河下游。林小兄弟，多谢你冒死送来情报，慧空大师还好吗？”
“师父一切都好，就是最近总咳嗽，让我给您带了贺礼和治咳嗽的方子。” 林岳峰赶紧把包袱里的砚台盒子和方子递过去。
周伯轩接过砚台，看到上面的 “守土” 二字，眼眶红了：“慧空大师还是这么有心…… 这方砚台，是西十年前我们一起抗匪时，我送给他的，没想到他还留着。” 他打开方子，看到后面附的密信，眼神变得更加坚定，“林小兄弟，你这次下山，怕是不能轻易回去了。日军既然己经盯上了山庄和游击队，静云寺也未必安全，你师父让你下来，恐怕也是想让你多历练，学点真本事，在乱世中保护自己，也保护别人。”
林岳峰愣了愣，想起师父给的《孙子兵法》，想起西坡村的惨状，想起小马的托付，心里忽然明白了师父的良苦用心。他重重点头：“周庄主，我明白。我不想只待在山里，我想跟你们一起，跟日军斗，保护乡亲们。”
周伯轩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子，有慧空大师的风骨！你先在庄里住下，让若彤教你认认路，熟悉一下庄里的情况。明天我带你去见陈队长，看看游击队那边能不能给你安排个差事。”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一个庄丁跑进来，焦急地说：“庄主，不好了！日军来了，就在庄门口，说要找您要粮食，还要见若彤姑娘！”
周若彤脸色一变：“他们怎么来得这么快？难道是发现小马没被打死？”
周伯轩站起身，眼神变得锐利：“别慌。若彤，你先躲进后院的地窖里，林小兄弟，你跟我去前面应付。记住，不管日军问什么，都别说漏嘴，就说你是来走亲戚的，刚到庄里。”
林岳峰心里一紧，攥紧了拳头：“周庄主，我不怕，我跟您一起去！”
周伯轩点点头，带着林岳峰往庄门口走。林岳峰跟在他身后，怀里揣着《孙子兵法》，手里紧紧攥着那个铜制药铃 —— 那是小马的希望，也是他的决心。他知道，一场硬仗，就要开始了。
庄门口，几个日军端着枪，为首的是个矮胖的军官，脸上带着狞笑，看到周伯轩，用生硬的中文说：“周庄主，我们皇军需要粮食，你赶紧把庄里的粮食交出来，再把你女儿交出来，我们可以饶了你们！”
周伯轩冷笑一声：“粮食我没有，我女儿也不会跟你们走。你们无缘无故闯进我们的庄子，还想抢粮抓人，真当我们中国人好欺负吗？”
日军军官脸色一变，拔出腰间的刀：“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我打！”
日军刚要动手，林岳峰忽然往前一步，挡在周伯轩面前：“住手！你们要是敢动周庄主一根手指头，我饶不了你们！”
日军军官愣了一下，看着林岳峰，不屑地笑了：“哪里来的野小子，也敢在这里撒野？”
林岳峰想起师父教他的 “山禅拳”，想起《孙子兵法》里的 “勇”，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拳头：“我是静云寺的弟子，你们要是敢在这里闹事，我师父不会放过你们！”
他知道，自己的功夫未必能打过日军，可他不能退缩 —— 他身后是周庄主，是远程山庄的乡亲，是小马的情报，是师父的嘱托。他必须站在这里，哪怕是死，也要守住这份 “仁” 和 “义”。
日军军官被激怒了，挥刀就朝林岳峰砍来。林岳峰赶紧躲闪，同时一拳朝日军军官的肚子打去 —— 这是师父教他的 “崩山式”，力道十足。日军军官没想到这个少年这么能打，被打得后退了两步，捂着肚子，脸色铁青。
“给我上！把他抓起来！” 日军军官大喊。
几个日军端着枪围了上来，林岳峰虽然会点功夫，可面对枪口，还是有些吃力。周伯轩赶紧让庄丁们拿起武器，准备反抗。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枪声，日军军官脸色一变：“不好，是游击队！撤！”
日军们赶紧收起枪，狼狈地跑了。林岳峰松了口气，瘫坐在地上，身上己经被汗水湿透了。周伯轩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子，真勇敢！刚才是陈队长他们来了，肯定是若彤通知得及时。”
不一会儿，周若彤和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跑了过来，汉子穿着灰布衫，肩上扛着一把大刀，正是游击队的陈队长。陈队长看到林岳峰，笑着说：“这位小兄弟就是冒死送情报的吧？多谢你了，要是没有你，我们这次不仅要丢了粮车，还要损失不少兄弟。”
林岳峰站起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
周若彤看着他，眼里满是敬佩：“林兄弟，你真勇敢。刚才我还担心你会害怕，没想到你这么厉害。”
林岳峰挠了挠头，心里有点不好意思，却也生出一股自豪感 —— 这是他第一次靠自己的力量保护别人，这种感觉，比在山里练拳更让他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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