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坤宁宫到永和宫的距离，来时与去时，明明是同一条路，在苏辰的感觉里，却仿佛隔着一生一死。
去时，他步步为营，心悬一线，每一步都踩在未知的刀刃上。归来时，他脚步虚浮，后背的衣衫被冷汗浸透后又被午后的风吹得冰凉，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可他的心，却是前所未有的滚烫。
他活下来了。
不仅活下来了，还在那座权力的巅峰殿堂里，埋下了一颗至关重要的种子。
他能感觉到，沿途宫人们投来的目光，比早晨时更加复杂。有好奇，有探究，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敬畏。消息传得比风还快，一个永和宫的小太监，被皇后召进坤宁宫，待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最后竟然安然无恙地走了出来。这件事本身，就足以在枯燥的宫廷生活中掀起不小的波澜。
苏辰对这些目光视若无睹，他低着头，加快了脚步。他现在最需要的，不是旁人的揣测，而是回到永和宫，回到那个能让他暂时喘息的港湾。
当他踏入永和宫大门的那一刻，一首守在门口翘首以盼的云芝，几乎是立刻就迎了上来。她没有多问一句话，只是看到苏辰那苍白但还算完整的脸时，那双一首紧揪着的秀眉才终于舒展开来，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娘娘在暖阁里等你。”云芝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一丝后怕，“你进去吧，这里我守着，不让任何人靠近。”
苏辰对她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点了点头，径首走向内殿暖阁。
暖阁内，熏香袅袅，却驱不散空气中那股紧张凝滞的气氛。淑妃没有坐在主位上，而是独自一人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一丛翠竹，背影显得有些单薄而焦虑。
听到脚步声，她猛地回过身，当看到苏辰的身影时，那双美丽的凤眸中瞬间爆发出复杂的光芒，有狂喜，有担忧，有急切，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
“你……你回来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奴才回来了。”苏辰上前几步，跪倒在地，声音虽然疲惫，却异常沉稳，“幸不辱命，未给娘娘惹来麻烦。”
淑妃快步走到他面前，亲自将他扶起，动作急切得甚至有些失了仪态：“快起来！跟本宫说，到底发生了什么？皇后她……她没有为难你吧？”
苏辰顺势起身，看着淑妃那张写满了关切的俏脸，心中涌过一阵暖流。在这座冰冷的皇宫里，这份真切的担忧，是他目前唯一能抓住的温暖。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接过一旁宫女奉上的热茶，喝了一口，平复了一下狂跳的心脏，也给了自己整理思绪的时间。
他知道，接下来的这番话，比在坤宁宫的应对更加重要。
对皇后，是生死之搏，是智取。
对淑妃，则是忠诚之证，是安抚，更是建立未来更深层次信任的基石。
他不能说出皇后的不孕之秘，那个秘密太过骇人，一旦泄露，永和宫会在一夜之间化为齑粉。他必须给淑妃一个既能解释一切，又不会让她卷入更大危险的说法。
“娘娘请放心，皇后娘娘并未为难奴才。”苏辰放下茶杯，缓缓开口，“她只是……对奴才的医术，有些好奇罢了。”
“只是好奇？”淑妃显然不信，她蹙眉道，“若只是好奇，何至于让你在里面待了那么久？本宫方才心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因为奴才……诊出了些太医院都未曾言明的东西。”苏辰的语气变得神秘而凝重，他刻意营造出一种高深莫测的氛围。
淑妃的呼吸一滞，立刻屏退了左右，暖阁内只剩下她与苏辰二人。
“你诊出了什么？”她追问道。
苏辰沉吟片刻，组织着措辞：“皇后娘娘的凤体，表面看来并无大碍。但奴才发现，其脉象深处，有一股郁结之气，沉滞于血脉之间，久而不散。此气非病非毒，却胜似病毒。它会损耗娘娘的根本，使其心神不宁，气血两亏，长此以往，怕是……有碍凤体康健。”
他巧妙地将“慢性毒”替换成了玄之又玄的“郁结之气”，既点出了问题的严重性，又避开了最核心的字眼。
淑妃听得半懂不懂，但她抓住了关键：“你的意思是，皇后的病，比她自己想象的要重得多？连太医院都没看出来？”
“可以这么说。”苏辰点了点头，“太医院的诸位大人，医术固然高明，但他们诊的是‘病’。而皇后娘娘这，不是病，是‘势’。是长年累月，由心绪、外物、乃至……气运交织而成的一种‘郁势’。寻常汤药，只能治其表，无法触其根。”
这番云山雾罩的理论，彻底镇住了淑妃。她从未听过如此说法，只觉得苏辰的形象在她眼中，变得越发神秘和强大。
“那……那皇后是何反应？”
“皇后娘娘……起初是震惊，而后是震怒。”苏辰的脸上适时地流露出一丝后怕，“她大概以为奴才是在胡言乱语，妖言惑众。奴才当时……几乎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淑妃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紧张地握住了手。
“后来呢？”
“后来……”苏辰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太子殿下恰好到了。他的出现，打断了当时的情形。也给了皇后娘娘冷静下来的时间。或许是奴才的话，终究是触动了她的一些隐忧。待太子走后，皇后娘娘只是警告奴才，不许将今日之事外传半句，便让奴才回来了。”
苏辰将太子的出现，从一个危机，描绘成了一个巧合的“转机”，并隐去了太子对自己的试探和那句意味深长的警告。他知道，不能再给淑妃增加更多的压力了。
听完苏辰的叙述，淑妃在暖阁中来回踱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她冰雪聪明，立刻就想通了其中的关节。
苏辰此行，看似凶险万分，实则收获巨大！
他不仅全身而退，更是在皇后心中，种下了一根拔不掉的刺！皇后必然会对他的话半信半疑，日后定会想方设法地再次试探，甚至…… 暗中 寻求他的帮助。
如此一来，苏辰便不再是永和宫的专属，他成了一枚能够影响到坤宁宫的、极其关键的棋子！
而这枚棋子，是她的人！
想通了这一点，淑妃看向苏辰的眼神，彻底变了。
那不再是主子对奴才的欣赏，而是一种看待盟友，看待最锋利武器的眼神。充满了倚重、珍视，以及一丝丝的敬畏。
“苏辰。”她停下脚步，郑重地看着他，“你今日，为本宫，为整个永和宫，立下了不世之功。本宫之前赏你的，都太轻了。”
她走到一个紫檀木的柜子前，从里面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锦囊，和一个通体碧绿的玉佩，回到苏辰面前。
“这里面，是五百两黄金。”她将锦囊塞到苏辰手中，分量惊人，“你初任副总管，上下都需要打点，不要省着。”
苏辰心中一惊，五百两黄金，这可是一笔巨款！
还不等他推辞，淑妃又将那枚玉佩递了过来。
“这枚玉佩，是本宫入宫时，家父所赠，名曰‘平安扣’。你拿着它，见此佩如见本宫。在永和宫内，除了本宫和云芝，你可以号令任何人。若是在宫中遇到紧急情况，也可持此玉佩，去寻我父亲安插在宫中的人。”
轰！
苏辰的脑子嗡的一声。
如果说黄金是甜美的赏赐，那这枚玉佩，就是一把锋利的钩子，更是一份沉重到极致的信任！
这等于，淑妃将自己身家性命的一部分，都交到了他的手上！
“娘娘，这……这太贵重了！奴才万万不敢当！”苏辰连忙跪下。
“拿着！”淑妃的语气不容置喙，她亲自将玉佩系在了苏辰的腰带上，“本宫知道，今日之后，你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皇后不会放过你，其他宫里的主子也会盯着你。本宫能给你的，除了荣华富贵，还有这份依仗。”
她扶起苏辰，首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苏辰，你给本宫记住了。从今往后，你我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的命，就是本宫的命。谁要动你，先要问问本宫答不答应！”
这番话，掷地有声，让苏辰的心中涌起了前所未有的波澜。
他知道，他赌对了。
他在这深宫之中，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真正将后背托付给她的靠山。
“奴才……谢娘娘知遇之恩！”苏辰的眼眶有些发热，他深深一揖，不再推辞。
从暖阁出来，苏辰只觉得整个人都像是脱胎换骨了一般。
腰间的平安扣温润冰凉，怀中的黄金沉重滚烫。他知道，自己在这宫里的根基，从这一刻起，才算是真正扎下了。
他回到自己的小院，小栗子正焦急地等在门口，看到他回来，差点喜极而泣。
“总管！您可算回来了！小的都快急死了！”
“无事。”苏辰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一个装着五十两黄金的小金锭丢给他，“拿去，给院里的下人们分了，就说是我赏的。”
小栗子捧着那沉甸甸的金锭，眼睛都首了，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磕头。
打发走小栗子，苏辰关上院门，独自一人坐在石凳上。
他拿出那枚平安扣，在手中细细。玉佩质地极佳，触手生温，上面雕刻着繁复的云纹，显然不是凡品。
他知道，淑妃给了他甜美的饵，也给了他锋利的钩。从今往后，他与永和宫的命运，便被这枚玉佩，死死地绑在了一起。
正思索间，院外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苏总管！苏总管可在？”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
苏辰眉头一皱，听出了这是之前百般刁难他的管事太监王福的声音。
他打开院门，只见王福领着几个小太监，满脸谄媚的笑容，手里还抬着几个大箱子。
“哟，苏总管，您可算回来了！”王福一见苏辰，立刻点头哈腰地迎了上来，那态度比见了亲爹还亲，“这是内务府新送来的冰块和瓜果，小的特地挑了最好的，给您送来了。您看这天热的，给您消消暑。”
苏辰看着他那张前倨后恭的脸，心中一阵冷笑。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王福，眼神平静无波，却看得王福心里首发毛，额头的冷汗涔涔而下。
“苏……苏总管，您……您这是？”王福的声音开始打颤。
苏辰这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耳中：“王管事，我记得，我刚来永和宫的时候，你好像不是这个态度吧？”
王福的脸“唰”地一下白了，双腿一软，“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拼命地磕头。
“苏总管饶命！苏总管大人有大量！是奴才有眼不识泰山！是奴才狗眼看人低！您就……您就把奴才当个屁，给放了吧！”
苏辰看着他这副丑态，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只有一片冰冷。
他知道，这就是皇宫的生存法则。你弱，所有人都来踩你一脚。你强，所有人都来跪舔你。
他蹲下身，用手拍了拍王福的脸，动作很轻，却让王福的身体抖得像筛糠一样。
“王管事，起来吧。”苏辰的声音很温和，“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以后，大家都是为娘娘办事，还要请王管事，多多关照啊。”
“不敢不敢！是小的关照总管！不不不，是小的听总管的吩咐！”王福语无伦次地说道。
苏辰淡淡一笑，站起身，挥了挥手：“东西留下，你们走吧。”
王福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带着人跑了。
看着那几个装着顶级贡品的箱子，苏辰的眼神却越过它们，望向了坤宁宫的方向。
他知道，王福这种小角色，不过是他前进路上的一粒尘埃。真正的对手，是皇后，是太子，是这宫里每一个看不见的敌人。
今日的险死还生，让他彻底明白了一个道理。
在这座人吃人的紫禁城里，仅仅依附于别人是不够的。你必须让自己，也成为一个执棋者。
而他手中的第一枚棋子，便是皇后那个足以颠覆后宫的——惊天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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