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休整后，生物钟终于勉强适应了香港的节奏。周一清晨，我换上熨烫平整的白色丝质衬衫和黑色西装裤，将长发束成低马尾，看着镜中那个努力显得干练专业的自己，深吸了一口气。
手机响起，是陈子豪的信息：“我到楼下了，不急，慢慢来。”
我拎起新买的通勤包，走进电梯。他果然等在小区门口，依旧是那辆黑色的宝马，车窗降下，他笑着朝我招手。
“第一天上班，感觉怎么样？紧张吗？”他一边平稳地驾车汇入早高峰的车流，一边轻松地问道。
“有一点，”我老实承认，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毕竟离开校园环境有段时间了，而且香港和伦敦的法律实践还是有不少差异。”
“不用担心，你底子好，适应起来很快。”他语气肯定，“律所里的同事都很nice，有什么不懂的，随时问我就好。”
车子停在中环那栋熟悉的写字楼下。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倪永忠的律师事务所，就在隔壁栋大楼。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那个方向，迅速收回目光，跟着陈子豪走进电梯。
“陈律师早！” “Alan早！” “这位是……？”
律所规模不大，但装修精致，氛围看起来比倪永忠那边要轻松一些。同事们见到陈子豪，纷纷打招呼，目光好奇地落在我身上。
陈子豪拍了拍手，吸引大家的注意：“各位，介绍一位新同事。这位是Faye Wong，刚从英国伦敦大学学院拿到法学硕士学位回来，以后就是我们诉讼部的新成员了。大家欢迎！”
热烈的掌声响起。我微微鞠躬：“大家好，我是Faye，初来乍到，请多指教。”
“Faye很厉害的，以后大家多交流学习。”陈子豪笑着补充，语气中的赞赏毫不掩饰。他亲自带我熟悉环境，介绍每一位同事，安排我的工位——就在他办公室外面的隔间，方便“随时沟通”。
一整天，我埋首于熟悉卷宗和香港近期的案例法规。工作内容与伦敦并无本质区别，只是适用的法律体系和客户背景变了。我努力让自己沉浸其中，不去想一街之隔的那个人。
陈子豪很忙，电话会议不断，但偶尔会从办公室出来，给我递杯咖啡，或轻声问一句“还习惯吗？”，关怀体贴得恰到好处，不会令人不适。同事们也因为老板的态度，对我格外友善。
下班时分，陈子豪召集了诉讼部的几位同事：“今天Faye第一天上班，晚上一起喝一杯，给她接风，也当是部门小聚，我请客。”
众人欢呼响应。
聚餐地点选在中环一条小巷里的静吧，灯光昏黄，音乐舒缓，气氛放松。大家点了酒和小食，聊着工作趣事和行业八卦。几杯酒下肚，气氛更加活跃。
陈子豪坐在我旁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他会自然地帮我续上饮料，加入我参与的话题，在我被同事问及英国经历时，又微笑着帮我解围，风度翩翩，照顾周全。
我能感觉到其他同事眼中心照不宣的暧昧猜测。一位资深女律师笑着打趣：“Alan，你对Faye可真照顾，我们当年入职可没这待遇哦。”
陈子豪也不恼，举杯笑道：“Faye是优秀人才，我们律所的未来之星，当然要好好珍惜。来，我敬大家一杯，谢谢各位今天的辛苦，也欢迎Faye加入！”
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开，既维护了我，又不让场面尴尬。
酒过三巡，大家渐渐放开。坐我另一边的一个年轻男同事，稍微喝多了些，凑近我压低声音说：“Faye姐，你真厉害。能让我们陈律师这么亲自出马接送、还安排住处的，你是头一个。他平时对女同事虽然也挺好，但很有分寸的。”
我心里微微一怔，面上却只是笑笑：“学长只是人好，看我刚回来什么都不熟悉。”
“学长？”男同事捕捉到这个称呼，眼神更暧昧了，“哦——原来是学长学妹啊，怪不得……”
这时，另一边的聊天话题不知怎么，飘到了本地的财经新闻上。有人提到了一句：“听说了吗？倪氏集团最近好像又有大动作，吞并了旺角那边两家老牌的夜总会和酒楼，手笔真大。”
“倪家”两个字像针一样刺入我的耳膜。我端起酒杯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啧，他们家底子厚，路子又野，正常啦。”另一个同事接话，语气带着点讳莫如深，“不过听说现在具体事务好像慢慢交到二儿子手里了？以前还挺低调的，最近半年好像频繁出面了。”
“倪永孝？”微醺的男同事加入了话题，带着点炫耀八卦的语气，“我知道他！跟我们差不多年纪吧？听说手段比他老爸还狠还冷，上来就清理了不少老人，全是硬茬子，现在下面的人都怕他。真是人不可貌相，看起来斯斯文文像个教授……”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指尖冰凉。那个在图书馆里蹙眉沉思法律难题的青年，那个在黄昏的泰晤士河边温柔微笑的恋人，如今在别人口中，变成了“手段狠冷”、“让人害怕”的存在？
陈子豪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他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臂，将一碟杏仁推到我面前，温和地打断了那边的八卦：“好了好了，工作时间不谈这些无关的事了。来，试试这个，这家杏仁烤得很香。”
他巧妙地转移了话题，聊起了最近上映的一部电影。同事们很快被带跑了注意力。
我低头捏起一颗杏仁，却食不知味。
刚才那些话语，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我心里反复切割。一半是刺痛，一半是无法言说的恐惧和……一丝荒谬的不信。
聚会散场时，己是夜深。陈子豪一一安排好同事们的归途，最后才看向我：“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学长，我自己打车就好，很方便的。”我连忙拒绝。
“这么晚了，你一个女孩子不安全。”他态度坚决，己经拉开了副驾的车门，“上车吧，顺路的事。”
车内放着舒缓的爵士乐，窗外是流淌的霓虹。我们都有些沉默。
“刚才他们说的那些……”陈子豪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别往心里去。坊间传闻，总是夸大其词。香港就是这样，一点小事都能传得天花乱坠。”
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
“嗯，我知道。”我轻声回应，目光投向窗外。
我知道他是好意。我也知道，那些传闻，恐怕并非空穴来风。
倪永孝，你真的变成了那样的人吗？
那个在花园里忍着巨大痛苦让我离开的人，和同事口中“手段狠冷”的倪家新掌舵人，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
车子在公寓楼下停稳。
“谢谢学长，今天让你破费了。”我解开安全带。
“应该的。”他看着我，眼神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深邃，“Faye，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重要的是现在和未来。我希望你在香港能真正开心起来。”
他的话语意有所指。
“我会努力的。”我避开他灼人的目光，推开车门，“学长路上小心，明天见。”
“明天见。”
我站在路边，看着他的车尾灯消失在拐角，才转身走进大楼。
电梯缓缓上升，镜面映出我略显苍白疲惫的脸。
第一天的新生活，看似顺利，甚至充满了温暖的关怀和善意。但香港这座城，似乎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那些我想埋葬的过去，从未真正远去。
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潜伏在繁华的街角，流动在人们的窃窃私语里，随时准备破土而出。
而我，真的能如学长所期望的那样，彻底告别过去，拥抱一个看似光明的未来吗？
答案，似乎飘散在香港潮湿的夜风里，模糊不清。
日子在忙碌中流逝。陈子豪的律师事务所案件不少，我很快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查阅案例、起草文件、陪同会见客户。学长的关照依旧细致，但保持在专业范围内，这让我稍稍安心，也逐渐将更多精力专注于眼前的新生活。
那些关于倪家的流言蜚语，似乎真的被刻意埋藏在了忙碌的日常之下。我甚至开始觉得，或许真的可以在这里，一步步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平静而充实的人生。
这天下午，陈子豪外出会见一个重要客户。办公室里电话响起，是他的助理Amy，语气焦急。
“Faye姐，不好了！刚接到警署打来的电话，说我们一个客户张先生因为在一家夜总会和人起冲突，涉嫌殴打他人被带走了！需要马上派人去保释！可是陈律师还在见客，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其他律师也都在外面……”
我心头一紧。处理保释手续我实习时做过，并不复杂，但在香港还是第一次。
“哪家警署？客户资料和保释金准备好了吗？”我尽量冷静地问。
“资料都在系统里，保释金预存在事务所的账户了，是西九龙重案组！”Amy的声音带着哭腔，“那边听起来很凶，说如果不尽快保释，可能要转拘留所了！”
西九龙重案组？一般打架斗殴怎么会由重案组接手？一丝疑虑闪过，但情况紧急，不容多想。
“别急，Amy，把客户资料打印出来，准备好授权文件，我马上过去。”我迅速做出决定。陈子豪不在，我作为事务所的律师，有责任处理这种紧急情况。
“Faye姐，你一个人可以吗？要不要等……”
“没事，我能处理。”
拿起公文包和打印好的文件，我快步走出律所，拦下一辆出租车。
“西九龙警署，麻烦快一点。”
车子驶向油麻地，我的心跳有些快，不仅仅是因为紧急的公事，更因为一丝莫名的不安。重案组……这个名字总让人联想到更严重的罪行。
警署里人来人往，气氛嘈杂而压抑。向前台警员表明身份和来意后，我被引到一個等候区。
“麻烦稍等，负责这个案的阿Sir还在里面问话。”警员公事公办地说。
我点点头，找了个塑料椅子坐下，拿出文件再次确认细节。空气中弥漫着咖啡、汗水和消毒水的混合气味，灯光惨白，照得人无所遁形。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不时有穿着制服的警察押着垂头丧气的人犯走过，铁门开合的声音冰冷刺耳。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从里面的走廊传来，夹杂着几个人说话的声音。
“……事情就是这样，纯属误会，给阿Sir们添麻烦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谦恭和小心。
“是不是误会我们會调查。人你可以先带回去，但随时要回来报到！”一个威严的警察声音回应。
“一定一定，谢谢阿Sir，谢谢！”
我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只见几个穿着黑色西装、身形彪悍的男人簇拥着一个点头哈腰、脸上略带淤青的中年人（想必就是我们的客户张先生）从里面走出来。而走在他们旁边，正微微侧头与带队警官低声说着什么的那个身影，让我的呼吸瞬间停滞。
笔挺的深色西装，一丝不苟的发型，金丝眼镜后冷静无波的眼睛。
倪永孝。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似乎感知到我的注视，目光倏地转了过来。
西目再次相对。
比起上次在倪家寿宴上的震惊与恐慌，他这次的眼神只在最初闪过一丝极快的愕然，随即迅速覆上一层冰冷的、公事公办的陌生感，仿佛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偶然出现在此地的陌生人。
他甚至没有多停留一秒，便极其自然地转回头，继续对警官说：“黄Sir，那后续的手续就麻烦你们了。”
“倪生客气了，程序就是这样。”那位黄警官对他的态度明显带着几分熟稔甚至…顾忌。
我的心跳如鼓擂，手脚冰凉，只能僵硬地坐在原地，看着他们一行人走过来。
我们的客户张先生看到我，像是看到了救星，立刻凑过来：“你是陈律师事务所的？哎呀辛苦了辛苦了！没事了没事了，倪先生都处理好了！”
倪永孝这才仿佛刚注意到我的存在，目光淡淡地扫过我胸前的律师证，语气疏离而客套：“原来是陈律师事务所的同事。辛苦了，这里己经处理完，不需要保释了。”
他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就像在对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合作方的下属说话。
我强迫自己站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能维持表面的镇定：“好的。既然事情解决了，那我先告辞了。”
我看向张先生：“张先生，后续如果有任何法律上的需要，请再联系我们。”
“一定一定！”张先生连连点头。
我转身欲走，只想立刻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等等。”倪永孝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我的脚步顿住，心脏猛地一跳。
他走上前两步，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动作流畅而公式化：“今天麻烦你们跑一趟。这是我的名片，之后这件事如果还有手尾，可以首接联系我。”
我低头，看着那张质地精良的纯白色名片，上面只有简单的名字“倪永孝”和一个私人的手机号码，没有任何头衔。
这算什么？划清界限？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联系？
我机械地接过名片，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的，冰冷一片。
“谢谢。”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微微颔首，便带着那一行人，在一众警察或明或暗的注视下，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警署大门，消失在香港午后的阳光里。
我独自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张冰冷的名片，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集只是一场幻觉。
周围的喧嚣重新涌入耳中。
带队的那位黄警官走过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倪永孝离开的方向，语气有些意味深长：“小姐，你是陈律师行新来的？以后处理倪家相关的案子，小心点。他们的事，水深得很，不是你们这种正规律师行该掺和的。”
我猛地抬头看他。
他却不再多言，摇摇头走开了。
走出警署，外面的阳光刺眼。我摊开手心，看着那张静静躺着的名片。
倪永孝。
他明明不是律师，却能在重案组来去自如，轻松摆平一桩案子。
他看我的眼神，冰冷又陌生，仿佛我们真的从未相识。
可他却偏偏，留下了这张只有一个私人号码的名片。
我的心乱成一团。
原来，我所以为的短暂忘记，不过是自欺欺人。
只要在香港，只要他还在这里，我就永远无法真正逃离那个名为倪永孝的漩涡。
而这一次，似乎是他，主动将一根线头，抛回了我的手中。
只是我不知道，这根线头的另一端，连接的究竟是救赎，还是更深的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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