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说，山下的世界很精彩，人心比山里的毒虫猛兽更难测。他还说，我此行下山有两件事要办，一是了却他当年欠下的一桩人情债，二是去看看这滚滚红尘。
我手里攥着那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信纸，上面只有一个地址和一个名字：江城市天穹大厦顶楼，苏家，苏青瑶。
此刻，我正站在这座名为“天阙阁”的酒楼门外。鎏金的招牌在暮色下熠熠生辉，进出之人无不衣着光鲜，气度不凡，与我这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衫和脚下的布鞋格格不入。
门口的迎宾侍者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错放在珍宝馆里的粗陋陶器，礼貌中透着一丝疏离。
“先生，请问有预约吗？”
我摇了摇头，将那张信纸递过去。
他并未伸手去接，只是瞥了一眼，职业性的微笑依旧挂在脸上。“抱歉先生，我们这里是会员制。”
我收回信纸，平静地开口：“我找苏青瑶。”
这三个字似乎有种魔力。侍者的笑容僵硬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探寻。他重新审视了我一番，最终还是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语气却依旧带着几分公事公办的冷淡：“苏小姐在顶层的‘云顶天宫’，请跟我来。”
电梯是全透明的，随着高度攀升，整座江城的璀璨夜景如画卷般在脚下展开。万家灯火，车流如龙，这便是师父口中的滚滚红尘。它确实很亮，亮得有些刺眼。
“云顶天宫”的门是两扇厚重的紫檀木雕花门。侍者为我推开门后便躬身退下。门内是一个极为雅致的包间，巨大的落地窗外是触手可及的星空。长长的餐桌上，只坐着两个人。
其中一位，想必就是苏青瑶。
她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白色西装套裙，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了光洁的额头和天鹅般修长的脖颈。她的五官精致得如同冰雪雕琢，只是那双明亮的眼眸里，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即便是坐着，也能感受到她身上那股久居上位的清冷气场。
她身旁的男人则截然相反。一身名牌西装，手腕上的金表在灯光下闪着俗气的光。他正殷勤地为苏青瑶布菜，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看到我进来，他的笑容瞬间凝固，转为毫不掩饰的轻蔑。
“青瑶，这是谁？天阙阁的安保现在这么松懈了吗，什么人都能放进来？”
苏青瑶的目光终于落在我身上。她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眉头便不自觉地蹙起，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麻烦的、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你就是林渊？”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清冷，没有温度。
我点了点头，走到桌前，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
那个男人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指着我叫道：“你懂不懂规矩？谁让你坐下的？这是你该坐的地方吗？”
我没有理他，只是看着苏青瑶，从怀里掏出一块雕着祥云纹的半块玉佩，轻轻放在桌上。“这是信物。”
苏青瑶的目光落在玉佩上，眼神复杂了许多。她沉默了片刻，才对那男人说：“赵天河，你先坐下。他是我爷爷一位故人的后辈。”
赵天河一脸不忿地坐下，但看向我的眼神依旧充满了敌意。“故人的后辈？我看就是从哪个穷山沟里跑出来打秋风的吧。青瑶，你可别被骗了，现在这种人多的是。”
苏青瑶没有反驳，显然她内心深处也是这么想的。她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姿态优雅，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林先生，我想我们之间可能有些误会。爷爷辈的约定，在那个年代或许有它的道理，但现在是新时代了，讲究的是自由。我尊重我爷爷，也尊重你的师父，但这并不代表我要接受一段毫无感情基础的所谓婚约。”
她的话说得很首接，也很伤人。
我并不在意。师父让我下山，是来了却人情，护她周全，至于婚约，不过是一纸形式。
“我知道了。”我平静地回答。
我的反应似乎让她有些意外。她可能准备了一大套说辞来应付我的纠缠，却没想到我如此轻易就接受了。
赵天河在一旁嗤笑出声：“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德性，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青瑶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东西？”
我端起面前的茶水，学着苏青瑶的样子喝了一口。茶是好茶，入口微苦，回甘清冽，可惜泡茶的水不够纯净，火候也差了半分，毁了这上好的云雾仙茶。
见我不说话，赵天河愈发得意，他转向苏青瑶，语气又变得温柔起来：“青瑶，别为这种不相干的人生气。来，尝尝天阙阁的招牌菜，‘雪顶霜鳞鱼’。这鱼可是从长白山天池空运过来的，一年也捕不到几条，我特意托了关系才预定到的。”
很快，主厨亲自推着餐车走了进来。餐车上是一个巨大的白玉盘，盘中躺着一条通体银白的鱼，鱼鳞在灯光下泛着寒霜般的光泽。一股奇特的异香弥漫开来，清冷而鲜活。
主厨满脸自豪地介绍着这道菜的来历和珍稀之处，赵天河听得连连点头，仿佛这鱼是他亲自捕捞上来的一样。
苏青瑶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感兴趣的神色。
主厨亲自操刀，将鱼肉片成薄如蝉翼的片，分入每个人的餐盘中。鱼肉晶莹剔透，宛如冰雕。
赵天河迫不及待地夹起一片，放入口中，闭上眼睛一脸陶醉：“人间美味！果然名不虚传！青瑶，你快尝尝。”
苏青瑶也优雅地夹起一片，正要送入口中。
“这鱼不能吃。”我淡淡地开口。
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住了。
赵天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大笑起来：“你说什么？不能吃？你是没见过好东西，被吓傻了吧？还是嫉妒我能请青瑶吃这么名贵的菜？”
主厨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怒意：“这位先生，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张远在天阙阁掌勺十年，经手的珍稀食材不计其数，这霜鳞鱼更是我的拿手绝活，怎么就不能吃了？”
苏青瑶也放下了筷子，看着我，眼神里的不耐烦几乎要溢出来：“林渊，如果你是想用这种哗众取宠的方式来引起我的注意，那我只能说，你的行为很幼稚。”
我没有理会他们的嘲讽和指责，只是看着那盘中的鱼肉，平静地说：“霜鳞鱼，生于极寒天池，性属阴寒。其肉质鲜美，但鳞下三寸之处，天生便有一股寒毒。这股毒素极微，寻常手段根本无法察觉，食之短期内并无大碍，只会让人觉得神清气爽。但七日之后，寒毒便会侵入五脏，轻则元气大伤，重则性命垂危。”
我的话让整个包间的空气都凝固了。
主厨张远先是愣住，随即冷笑道：“一派胡言！我钻研厨艺三十年，从未听说过什么寒毒。你一个毛头小子，懂什么？”
“要解此毒，必须用天山之巅生长的‘三叶雪芝’作为辅料，以其阳火之性中和鱼肉的阴寒之气。而你用的，是普通的‘长白山雪茸’。两者外形相似，气味也接近，但药性却天差地别。一个能救命，一个，只能让这鱼肉的味道更好一些罢了。”
我每说一句，主厨张远的脸色就白一分。
赵天河还在一旁叫嚣：“装神弄鬼！我看你就是个骗子！来人，把他给我轰出去！”
然而，没有人动。
因为主厨张远，这位刚才还盛气凌人的大厨，此刻额头上己经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看着我的眼神从愤怒，到怀疑，最后变成了惊恐。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转身，冲向一旁的内线电话，双手颤抖地拨了一个号码。
电话似乎很快就接通了。
“师父……是我，张远……我想请教您一件事，关于霜鳞鱼……是……是……什么？必须配三叶雪芝？用雪茸的话……会……会……”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电话那头的声音似乎带着雷霆之怒。我们即便离得远，也能隐约听到几句咆哮。
几秒钟后，张远失魂落魄地挂断了电话。他缓缓转过身，面如死灰，双腿一软，竟首接对着我跪了下来。
“先生……先生救我！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是我学艺不精，险些酿成大祸！求先生救我！”
这一跪，让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赵天河张着嘴，脸上的表情像是见了鬼一样，刚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
而苏青瑶，她握着筷子的手停在半空中，那双冰冷如霜的眸子里，第一次出现了巨大的震动。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探究，仿佛要将我从里到外重新看一遍。
我依旧坐在那里，端起茶杯，将己经冷掉的茶水一饮而尽。
山下的世界，确实比山里要有意思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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