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潮湿，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霉味。
这是凌尘意识复苏后的第一感觉。
他的眼皮沉重如铅，费力地睁开一道缝隙，映入眼帘的是模糊的光线和低矮、粗糙的木制屋顶。几缕尘埃在从瓦缝漏下的微弱光柱中缓缓飘浮，无声无息。
剧烈的头痛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在他的颅内搅动。与之伴随的，是西肢百骸传来的、近乎散架般的虚弱和酸痛。
他……在哪？
记忆是一片混沌的泥沼，破碎而混乱。他只记得无尽的黑暗，以及一场席卷一切、崩灭万道的恐怖风暴。在那风暴的中心，似乎是他自己，为了挣脱某种亘古的束缚，亦或是为了追寻那虚无缥缈的一线超脱之机，最终……
失败了？
念头至此，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极致疲惫感涌了上来，几乎要将他那刚刚苏醒的微弱意识再次拖入无尽的沉睡。这种疲惫，并非来自这具孱弱身体的酸痛，而是仿佛经历了亿万年轮回，看尽了诸天兴衰、万界生灭后的……沧桑与倦怠。
他轻轻动了动手指，粗糙的麻布被单摩擦着皮肤，带来一丝真实的触感。
这不是他的幽冥帝宫，也不是任何一处他记得的秘境或行宫。这里的灵气稀薄到近乎枯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低等位面特有的腐朽与贫瘠。
他，诸天万界曾为之颤栗，执掌死亡与轮回，于上古纪元末叶一战定鼎寰宇的幽冥魔帝……为何会出现在这样一个地方？
凌尘尝试运转神念，内视己身。
然而，那足以顷刻间覆灭一方大千世界、洞察九幽黄泉的无上帝念，此刻却如同被囚禁在万丈玄冰之下，晦涩凝滞，微弱得可怜。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他才勉强将一丝感知沉入体内。
看到的，却是一副堪称绝望的景象。
经脉细弱游丝，而且大部分都处于一种诡异的淤塞状态，如同被淤泥填满的河道，根本无法让任何能量流通。原本应是修士力量源泉的“气海”位置，更是死寂一片，空空荡荡，只有几缕若有若无的废气盘踞，那里……分明是彻底破碎了！
这具身体，不仅虚弱不堪，更是一个根本无法修炼的……废体！
“呵……”
一声沙哑干涩的轻笑从凌尘喉间溢出，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自嘲？是荒谬？还是……一丝早己预料到的淡漠？
追求超脱的代价，竟是如此之大么？散尽帝血，崩灭道果，封禁神魂，投入这无尽轮回的一隅，附着在这样一个……卑微如尘的生命身上。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少年人特有的、带着刻意拔高音调的喧哗。
“喂！凌尘！死了没有？没死就吱一声！”一个公鸭嗓在门外叫嚷着，毫不客气地拍打着那扇薄薄的木门，发出“砰砰”的响声，震得屋顶又落下些许灰尘。
“浩哥，跟这废物多说什么？长老吩咐了，这个月的家族资源发放，他没份！一个气海都碎了的废人，浪费米粮！”另一个尖细的声音附和着，充满了谄媚和鄙夷。
“就是，听说柳家大小姐今天都要来退婚了，他还躺着装死呢？真是把我们凌家的脸都丢尽了！”
门外的嘲讽和恶意如同冰冷的污水，毫无阻碍地渗透进来。
凌尘静静地听着，那双初时还带着亿万年沧桑迷茫的眼眸，此刻迅速沉淀下来，变得古井无波，深邃得可怕。
通过这些话语碎片和脑海中随之浮现的、属于这具身体原主的零星记忆，他迅速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青阳城，三大家族之一的凌家。一个同样叫做凌尘的旁系子弟，因某种意外气海被毁，沦为家族弃子，受尽欺辱。而今，甚至连那维系最后一丝尊严的婚约，也即将被剥夺。
真是……蝼蚁般的烦恼。
曾几何时，他一念之间便可决定无数神国兴衰、亿万生灵命运，眼下这具身体原主所遭遇的一切，在他眼中，渺小得如同微尘。
门外的叫嚣声持续着，似乎因为得不到回应而愈发恼怒。
“砰！”
一声更重的踹门声响起，那本就破旧的门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妈的，给脸不要脸！真当自己还是以前那个天才？浩哥，咱们进去‘看看’他死了没！”
凌尘的眼神微微一动。
无尽的岁月早己磨平了他大多数的情绪波动，但属于幽冥魔帝的那份至高无上的骄傲，却早己烙印在灵魂最深处。
即便虎落平阳，龙困浅滩，也绝非几条野狗可以肆意吠叫羞辱。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污浊而稀薄。他尝试调动那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帝魂本源，以及这具废物体内仅存的一丝气力。
过程艰难无比，如同要用一根蛛丝去拉动万钧巨山。他的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太阳穴突突首跳，头痛欲裂。
但最终，他汇聚起了一丝力量。
就在那木门即将被踹开的刹那——
“滚。”
一个字符，从屋内传出。
声音并不响亮，甚至有些沙哑低沉。
然而，就在这个字吐出的瞬间，一股无形无质、却冰冷彻骨、仿佛源自九幽最深处的寒意骤然弥漫开来！
那不是杀气，也不是威压。以凌尘此刻的状态，根本散发不出那些。那是一种……位阶上的绝对差距，是生命本质截然不同所带来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天然震慑！
就像微小的虫豸，突然感知到了来自食物链顶端巨龙的漠然一瞥！
门外的喧嚣叫骂声戛然而止。
那几个原本气焰嚣张的少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了喉咙，所有的声音都卡在了气管里。一股没由来的、源自本能的巨大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们的心脏，让他们浑身血液几乎冻结。
那个公鸭嗓少年脸色煞白，伸出去踹门的脚僵在半空，微微颤抖。
为首的凌浩，修为稍高，己达淬体三重，感觉更是清晰。在那一声“滚”字入耳的瞬间，他仿佛看到了无尽尸山血海、星辰崩灭的恐怖幻象，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那是……什么？
屋里的人……真的是那个任人拿捏的废柴凌尘吗？
恐惧过后，便是极致的羞恼。自己竟然被一个废物一句话吓住了？
凌浩脸色铁青，想强行破门找回场子，但那只脚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心底深处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尖叫，阻止他踏入那扇门。
“……哼！一个快死的废物，只会装神弄鬼！”凌浩最终没敢真的进去，色厉内荏地朝门上啐了一口，“我们走！等着看柳家小姐怎么收拾你！”
脚步声仓惶远去，比来时快了数倍。
破旧的小屋内，重新恢复了寂静。
凌尘缓缓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刚才那一声，几乎耗尽了他刚刚凝聚起的一点力气，强烈的眩晕感再次袭来。
果然，还是太勉强了。
这具身体，比预想的还要糟糕。而神魂与本源的封印，也比想象中更加彻底。
窗外，隐约传来喧闹声，似乎有什么大人物来到了凌家府邸前院，引得人群骚动。
柳家……退婚么？
凌尘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那弧度里，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种俯视众生、洞悉一切的漠然，以及一丝……仿佛看到了什么有趣玩具般的玩味。
这尘世的戏码，倒是比他预想的，要开场得快一些。
只是，他们是否知道……
他们眼中可以随意践踏的废柴，皮囊之下沉睡的，究竟是怎样的……一尊存在？
意识的最后，他仿佛又触碰到了那枚紧贴胸口的、冰凉坚硬的物体——那是原主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一枚毫不起眼的……黑色戒指。
在彻底陷入沉睡恢复的前一刹，一个模糊的念头划过他浩瀚却沉寂的识海：
这场看似绝境的涅槃，或许……比他推演的，要多出一些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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