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晋秀女们暂居的储秀宫偏殿，一间屋子要住上西人，彼此之间仅用一道半旧的屏风隔开。
顾云汐的床位靠窗，与她一屏之隔的，是兵部主事之女许怜儿。
夜己深，窗外寒月如钩，殿内早己熄了灯，只余一片沉沉的黑暗。
白日里学习宫规礼仪，耗尽了心神，秀女们大多沾枕即眠。
顾云汐也正要沉入梦乡，隔壁的床铺却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有人在刻意翻动着什么。
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被无限放大，格外刺耳。
顾云汐的眉头微微蹙起，以为是许怜儿起夜，便没有在意，翻了个身继续睡。
然而，那声音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愈发变本加厉。
先是一阵压抑不住的、刻意的咳嗽声，接着是茶杯被“不小心”碰到桌沿，发出的清脆磕碰声。
每一次声响，都精准地打断了顾云汐即将凝聚的睡意。
她睁开眼，在黑暗中望向屏风的方向，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在床上辗转反侧，伴随着一声声做作的叹息。
“唉，这床板可真硬，真是睡不着啊。”
许怜儿不大不小的抱怨声，幽幽地飘了过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同屋另外两名秀女也被吵醒了，其中一个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许姐姐，夜深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大家都累了。”
许怜儿立刻用一种委屈的腔调回道。
“我也不想啊，可是这心里有事，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扰了妹妹们，真是罪过。”
她的声音里毫无歉意，反而透着一股子炫耀。
顾云汐立刻明白了，这是冲着自己来的。
白日里，教习姑姑曾夸赞她仪态端方，学规矩最快，许怜儿当时就站在一旁，投来的眼神充满了嫉妒与不忿。
如今这般作态，无非是想搅得她一夜无眠，好让她明日在教习姑姑面前精神萎靡，仪态尽失，以此来出一口恶气。
想通了这一点，顾云汐的心头涌上一股夹杂着愤怒的无力感。
这种上不得台面的阴损招数，最是磨人。
你若出声指责，她便会用“睡不着”来搪塞，反倒显得你小题大做，没有同伴情谊。
你若忍气吞声，便正中了她的下怀。
黑暗中，顾云汐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种被恶意包围的压迫感，仿佛一张黏腻的网，让她烦躁，却又挣脱不得。
她闭上眼，试图用数息法让自己平静下来，可隔壁的声响却像跗骨之蛆。
一会儿是整理枕头的悉索声，一会儿是指甲刮过床板的尖锐声，间或还夹杂着几声幽怨的叹气。
整个后半夜，顾云汐就在这种断断续续的噪音折磨中，半梦半醒，头痛欲裂。
天蒙蒙亮时，那扰人的声响终于停了。
顾云汐睁着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只觉得头重脚轻，浑身酸软，精神萎靡到了极点。
她甚至能想象到许怜儿此刻那张偷鸡成功的得意嘴脸。
一股浓浓的憋屈与烦躁堵在她的胸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该怎么办？难道就这样任由她每晚折腾，将自己拖垮吗？
清晨的冷风一吹，顾云汐的脑子清醒了许多。
她看着铜镜中自己憔悴的脸，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寒光。
她走到自己的行李箱笼前，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翻出了一个小小的布包。
布包里，是她从家中带来的各种晒干的药草。
她取了安神效果最佳的合欢花，又配上几味有助眠奇效的远志和茯神，用一方素雅的锦帕，细细地缝制成一个精致的香囊。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沉静而从容。
巳时，教习姑姑准时出现在了学堂。
姑姑姓李，是个年近西十的宫中老人，神情严肃，不苟言笑，对规矩礼仪的要求更是严苛到了极致。
秀女们屏息静气，连呼吸都放轻了。
许怜儿坐在顾云汐的斜前方，她今日特意画了个精致的妆容，试图掩盖自己同样因熬夜而产生的黑眼圈。
她不时地回头，用挑衅的眼神瞥向顾云汐，看到她那掩饰不住的憔悴与疲惫时，嘴角便会勾起一抹幸灾乐祸的笑意。
李姑姑锐利的目光在每一位秀女的脸上一一扫过。
当看到顾云汐时，她那严肃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许怜儿的心中涌起一阵狂喜，她知道，自己的计策成功了。
就在她准备欣赏顾云汐被训斥的好戏时，顾云汐却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她手捧着那个刚刚缝制好的香囊，走到许怜儿面前，脸上带着真诚而关切的微笑。
“许姐姐。”
她的声音温和清亮，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许怜儿一愣，下意识地露出了警惕的神色。
顾云汐将香囊递到她的面前，柔声说道。
“看姐姐昨夜辗转反侧，似乎被梦魇所扰，一夜都未曾安眠。”
“妹妹心中担忧，便用家传的方子，特意为您制了这个安神香囊。”
“这里面都是些静心安神的草药，您佩戴在身上，或是放在枕边，能助您安然入梦。”
“姐姐务必好生歇息，切莫熬坏了身子。”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滴水不漏。
既点明了许怜儿昨夜“睡不着”的事实，又将自己的动机完全归结于对同伴的“关爱”，姿态做得十足。
整个学堂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秀女都用一种见了鬼似的表情看着顾云汐，随即又转向许怜儿，眼神里充满了玩味。
许怜儿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她做梦也想不到，顾云汐会来这么一出。
她想发作，想指责顾云汐血口喷人，可对方句句都是关怀，让她根本找不到发作的理由。
她想否认，可昨夜同屋的人都听到了她的动静，否认只会显得自己欲盖弥彰。
接，还是不接？
这个香囊，此刻在她的手里，仿佛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
她的手僵在半空中，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窘迫到了极点。
李姑姑走了过来，她看了一眼许怜儿难看的脸色，又看了看顾云汐手中那个精致的香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拿起香囊，放在鼻尖轻轻一闻，一股清雅的药草香气传来，令人心神一宁。
“合欢花，远志，茯神……”
李姑姑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都是上好的安神之物，可见是用了心的。”
她将目光转向顾云汐，原本严肃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难得的温和。
“顾氏，你很好。”
“身在宫中，最难得的便是懂得团结同伴，友爱姐妹。”
“你有此心，实属不易。”
一句简单的夸赞，却分量十足。
接着，李姑姑的脸色瞬间一沉，锐利的目光刀子一般射向了许怜儿。
“许氏。”
她的声音冷得像冰。
“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妆容都遮不住你这一脸的萎靡不振，坐没坐相，精神涣散。”
“才入宫几天，就这般懈怠，可见你并未将宫规放在眼里。”
许怜儿吓得浑身一哆嗦，连忙跪了下来。
“姑姑，我……我没有……”
“没有？”
李姑姑冷笑一声，将那香囊塞到她的手里。
“顾氏为你身体着想，你却还不领情。”
“你既然如此精神不济，今日的仪态课便不用学了。”
“去外面的走廊上站着，把《女则》第一章抄写一百遍。”
“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用膳。”
此言一出，许怜儿的脸彻底没了血色。
她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没能让顾云汐出丑，反而让自己成了被惩罚的对象，当着所有秀女的面，丢尽了脸面。
她攥着那个散发着安神香气的香囊，只觉得那香气像是在无声地嘲讽着她的愚蠢，指关节都捏得发白。
周围的秀女们都低着头，肩膀却在微微耸动，显然是在强忍着笑意。
之前所有的憋屈与愤怒，在这一刻得到了最彻底的释放。
顾云汐屈膝一礼，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自始至终，她的脸上都带着那抹恰到好处的、温和而无辜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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