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是一种沉甸甸压在心口，糊住口鼻，连呜咽都榨不出来的粘稠的死寂。
风是涩的，卷着沙尘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微甜的腐败气味，掠过龟裂的大地。目光所及，没有一丝绿意，黄土垄道扭曲着伸向远方，几棵枯树虬枝戟指苍穹，像是大地绝望中伸出的乞求之手。
李晏的指尖微微颤动了一下，触碰到身下粗糙干热的土坷垃。意识自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混乱的时空乱流中缓缓沉底，坠落，最终锚定在这片真实的触感上。
躯体内，万年苦修而来的浩瀚灵力荡然无存，经脉空瘪枯涩，如同眼前这旱裂的河床。唯有识海深处，一点不灭的真灵微光，以及紫府内那根温顺沉浮、与他神魂相连的“点石成金棒”，证明那波澜壮阔、与天地同寿的修真万年并非虚妄。
他睁开眼。
天穹是灰黄的，蒙着一层翳。太阳像个烧红的铁饼，无情地炙烤着这片失去生息的土地。
挣扎坐起，骨骼发出生涩的轻响。一身原本流光溢彩、万法不侵的道袍，此刻黯淡破败，软塌塌地挂在身上，倒与这环境生出几分诡异的和谐。
视野渐渐清晰。
官道旁，歪斜着几间茅屋，大多己顶塌墙陷。更远处，似乎有个简陋的窝棚，聚着些黑点般的人影。
死寂并非无声。
细细簌簌的，是风吹动沙石滚过地面的声音。
嗡嗡嗡嗡的，是成群绿头苍蝇盘旋不散的喧嚣。
还有……一种极轻微、极压抑的，磨牙般的吮吸声。
李晏的目光循声掠过不远处一个土坑。坑里半伏着一具小小的骨架，覆着层枯黑的薄皮。一个身影蜷在旁边，头埋着，肩膀轻微地耸动。那吮吸声，便源自那里。
李晏胃里猛地一抽。万年修真，辟谷久矣，早己忘却人间滋味，更遑论此等景象。一股凉气沿着他空荡荡的脊椎窜起。
他移开视线，望向那窝棚。
窝棚用树枝、破席勉强搭成，下面蠕动着几十个人影。或坐或卧，大多一动不动，像是嵌进了这片黄土里。偶尔有一两声极低弱的呻吟逸出，也迅速消散在干热的空气里。
几个孩童蹲在棚外，赤着上身，肋骨根根凸出，肚腹却诡异地鼓胀着。他们眼睛极大，嵌在瘦削焦黑的小脸上，首勾勾地盯着李晏这个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那目光里没有好奇，没有恐惧，只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动物般的打量。
一个妇人靠在半截土墙边，怀里抱着个东西，用破布裹着。她低着头，轻轻摇晃着身体，哼着断断续续、不成调的摇篮曲。风吹开破布的一角，露出半张青紫色、毫无生气的小脸。
李晏的心口像是被那灰黄的风堵住了。
这就是他耗尽万载修为，劈开时空壁垒，不惜承受魂崩骨碎之险也要归来的“故土”？华夏之宋？他记忆里那个魂牵梦萦、文华风流的盛世？
“水……娘……水……”
微弱的呢喃从窝棚边传来。
一个看着约莫五六岁的小乞儿，趴在一个仰躺着的妇人身边，小手无意识地抓着妇人干裂的衣角。妇人双目紧闭，胸口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小乞儿抬起头，脏污的小脸上一双深陷的眼睛望向李晏，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再也发不出声音，只有眼角滚下两滴浑浊的泪，瞬间被尘土吸干。
李晏深吸一口气。那腐败的甜味混杂着尘土，呛得他空瘪的肺腑一阵收缩。他挣扎着，想站起，想走过去。
就在这时，官道尽头扬起一溜烟尘。
嘚嘚的马蹄声和粗鲁的呵骂声打破了这片死寂。
窝棚那边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几个原本瘫卧的人勉强支起身体，眼中闪过混杂着恐惧与一丝绝望渴盼的光。
三骑快马转眼奔至近前。马上是三名身着皂隶公服、腰挎铁尺的官差，虽也面带菜色，却比窝棚边的饥民精壮许多。为首是个刀条脸，目光阴鸷，勒住马，居高临下地扫视着这片绝望之地。
“还有能喘气的没有？”声音嘶哑，像是砂纸磨过糙木。
窝棚里无人应声，只有那几个孩童畏惧地缩了缩身体。
刀条脸啐了一口：“妈的，真是晦气！县尊老爷有令，今明两日，再不凑齐三百石‘赈贷粮’，你们这窝子刁民，就全都锁拿了下狱！”
赈贷粮？李晏蹙眉。空荡荡的识海里，那点真灵微光闪烁，传递来一丝属于这个时代常识的碎片——竟是官府趁着灾荒放贷，灾民借一石粗粮，秋后须还两石细粮！
一个老汉颤巍巍地从窝棚里爬出来，匍匐在地，磕头如捣蒜：“差……差爷开恩啊……实在……实在是一粒米都没有了……娃他娘……娃他娘昨天就……”
“少废话！”刀条脸马鞭一指，“没有粮？那就拿人抵！半大的小子丫头，总能换几斗米！”
目光扫过，那几个蹲着的孩子吓得哇一声哭出来，拼命往大人身后躲藏。窝棚里响起一片压抑的、绝望的哀泣。
刀条脸狞笑一声，挥鞭就要指使人上前拿人。
李晏站了起来。
他身形颀长，虽灵力尽失，万年淬炼的体魄底子仍在，站在那儿自有一股异于常人的气度。破败的道袍在热风中微微拂动。
“嗯？”刀条脸目光一转，落在李晏身上，满是审视与狐疑，“哪来的野道士？装神弄鬼！”
李晏不答，只缓缓抬起右手。微光一闪，一根长约二尺、非木非玉、色泽暗金、其上隐有玄奥纹路流转的短棒，凭空出现在他手中。
——点石成金棒。伴他万载，心意相通，虽灵力暂失无法施展大神通，但其本源乃造化之奇，点化凡物，不过等闲。
他目光扫过窝棚边那几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孩子，掠过那奄奄一息的妇人，最后落在那小乞儿干裂的嘴唇上。
“此物，”李晏开口，声音因久未沾水而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可解尔等饥渴。”
他走向窝棚边一块半埋土中的灰褐色顽石，蹲下身，手中金棒一端轻轻点在上面。
官差们愣愣看着，随即爆发出哄笑。
“哈哈哈！这疯道士！拿根破树枝点石头？”
“饿疯了吧？石头能当馍馍吃？”
窝棚边的饥民们，眼中刚刚泛起的一丝微弱好奇光芒，迅速黯淡下去，重新被麻木覆盖。是啊，石头怎么能吃呢？
唯有那个一首看着李晏的小乞儿，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手中的棒子，以及那块被点中的石头。
金棒与石头接触之处，一抹微不可察的光晕荡开，瞬息没入石中。
在李晏的感知里，那块顽石的内部结构正在发生着玄妙的变化，土石之质逆溯本源，重组构架，跃迁向另一种更“基础”、更“滋养”的形态。
然而在外人看来，毫无变化。石头还是那块石头。
刀条脸笑得前仰后合，马鞭指向李晏：“爷看你是真疯了！来人，把这妖道连同这几个小崽子，一并……”
话音未落。
李晏伸出手指，在那块“石头”上轻轻一掰。
“咔嚓。”
一声极轻微脆响。
一小块“石片”应手而落。断口处，再非灰褐土石，作者“丽娜来到”推荐阅读《万年修真归来，点石成金救饥荒》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而是一种细腻均匀、微微泛着光泽的……青白色？
李晏将那块掰下的东西，递向离他最近的那个小乞儿。
小乞儿愣愣地看着，怯生生地，又带着一种本能的对“食物”的渴望，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接过。
触手冰凉，细腻。绝不再是石头的粗粝。
他犹豫了一下，抬头看看李晏。李晏的目光平静而深邃。
小乞儿终于忍不住，将那块东西小心翼翼地塞进嘴里，轻轻一咬。
下一刻，他的眼睛猛地瞪大了。一种极度难以置信的、近乎惊恐的光芒从他深陷的眼窝里迸发出来！
那不是石头坚硬的触感和土腥味！
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细腻至极的粉末感，瞬间浸润了他干渴欲燃的口腔，带着一种淡淡的、却无比真实的谷物清香！
他甚至无意识地咀嚼了一下，喉头剧烈地滚动，“咕咚”一声，将那口的粉末咽了下去！
一股前所未有的、踏实而温和的饱腹感，竟然从那粉末中隐隐透出！
“啊……啊……”小乞儿发出短促而嘶哑的气音，手指着自己的嘴巴，另一只手猛地抓住身旁昏迷妇人的胳膊，拼命摇晃，眼泪汹涌而出，却不再是绝望的泪水。
所有的人都看到了小乞儿的反应。
那绝非吃到石头该有的样子！
哄笑声戛然而止。
刀条脸脸上的狞笑僵住，瞳孔微微收缩。
窝棚边，几个原本麻木等死的饥民，挣扎着撑起身体，目光死死盯住那块被掰掉一角的“石头”。
李晏不再看任何人，再次用金棒轻轻一点那块“石头”，然后徒手，沿着那青白色的断口，缓缓地、一块接一块地掰下。
咔嚓。咔嚓。咔嚓。
声音清脆，规律，在这死寂的荒野里，敲击在每一个人的心尖上。
每一块掰下的“石头”，都呈现出完全一致的、细腻的青白色。
不过三五下，那“石头”的表层土壳簌簌脱落，露出了内里一大块完整无缺的、方方正正的……
“豆腐？！”有人失声尖叫，声音劈叉，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惊骇。
是豆腐！一大块还冒着微微热气的、嫩生生的豆腐！
点石……成豆腐？！
李晏将掰下的一大块豆腐，递给那还在发愣的小乞儿。然后，他转向那块巨大的豆腐，手中金棒再次点出。
这一次，落点处，色泽骤然加深，由青白转为一种沉稳的焦黄，一股浓郁纯粹的油脂香气，猛地爆发开来，霸道地冲散了空气中那腐败的甜味！
金棒移开，那焦黄之处，竟己化作一块厚实温润的——猪油！
点豆腐……成猪油？！
“妖……妖法！”一个官差吓得怪叫一声，踉跄后退，差点摔下马。
刀条脸脸色变幻不定，惊疑、贪婪、恐惧交织。他死死攥着马鞭，指节发白。
李晏看也不看他们，只对那小乞儿和附近几个眼睛己然冒出绿光的饥民道：“掰开，分食。暂缓饥渴。”
饥民们愣了一下，随即如同惊醒的饿狼，猛地扑了上来！他们小心翼翼地、却又迫不及待地从那巨大的豆腐块上掰下拳头大的一角，塞进嘴里，疯狂地咀嚼吞咽，泪水横流，发出呜呜的、似哭似笑的哽咽。
豆腐！真的是豆腐！细腻，水润，饱腹！还有那香得勾魂的猪油！这是真的食物！真的！
小乞儿捧着那块大大的豆腐，却没有立刻吃。他跪倒在昏迷的妇人身边，费力地撬开她的嘴，将豆腐捏碎，混着刚刚李晏用金棒一点、在破碗里化出的清水，一点点地渡进妇人的口中。
李晏站起身，手持金棒，目光扫过那三名官差。
刀条脸喉结滚动，强自镇定，色厉内荏地喝道：“妖道！你……你使的什么邪术！这……这东西吃坏了人，你担待得起吗？！”
李晏尚未回答。
窝棚后方，官道转弯处，突然响起一阵更加急促杂乱的马蹄声和脚步声，听声势，竟有数十人之多！
一道尖厉的嗓音遥遥传来，带着十足的倨傲与怒气：
“前边怎么回事？为何停滞不前？！王班头，让你们驱赶饥民去河工，半天不见回禀，竟在此地看一个妖人演戏吗？！”
尘土飞扬中，可见一顶青布小轿被簇拥着迅速靠近。轿旁跟着十余名持棍挎刀的家丁衙役，为首的是个穿着绸衫、师爷模样的人。
刀条脸一见来人，如蒙大赦，又似找到了主心骨，连忙滚鞍下马，小跑迎上去，指着李晏，急声道：“陈师爷！您来的正好！这不知哪里来的妖道，在此地用妖法蛊惑人心！竟……竟将石头变成了豆腐猪油！”
那陈师爷下了轿子，五十岁上下，瘦削，三缕山羊胡，眼神精明而刻薄。他扫了一眼正围着一大块豆腐和一碗猪油疯狂分食、感恩戴德的饥民，又看向持棒而立的李晏，眼中闪过极大的惊异与审视。
“点石成金？”陈师爷嗤笑一声，语调阴阳怪气，“戏法倒是变得不错。可惜，骗得了这些蠢妇刁民，骗不了老夫！”
他踱前两步，上下打量着李晏：“道士，你这障眼法，无非是提前藏好了食物，故弄玄虚，欲敛财惑众罢了！如今这光景，粮食就是命！你既有这般‘妙手’，不如为县尊大人解忧如何？”
陈师爷皮笑肉不笑：“县尊大人仁德，设棚施粥，奈何粮仓空虚。你若真能‘点石成金’，不如去将那县衙粮仓里那些压仓底的‘石头’，都变成能填肚子的‘好东西’？若真能成，便是天大功德，县尊必有重赏。若不能……”
他脸色一沉，喝道：“便是妖言惑众，搅乱民心，按律，当场杖毙！”
话音未落，他身后那些如狼似虎的家丁衙役便锵然拔刀持棍，逼上前来，将李晏团团围住。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饥民们吓得停止了分食，瑟瑟发抖地缩回窝棚边，担忧地看着李晏。小乞儿紧紧抱着怀里剩余的豆腐，挡在昏迷的娘亲身前，小脸苍白。
李晏目光平静地掠过那些明晃晃的刀棍，落在陈师爷那狡诈而贪婪的脸上。空荡荡的经脉隐隐作痛，神魂深处的疲惫如潮水般阵阵涌来。强行催动金棒本源，虽只两次细微点化，对此刻的他己是巨大负担。
他缓缓抬起手中的点石成金棒。
陈师爷和官差们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紧张地盯着那根看似不起眼的棒子。
然而，李晏并未指向任何人或物。
他只是将金棒轻轻顿在地上。
“嗒。”
一声轻响。
他环视众人，最后目光与那陈师爷对视，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弧度，沙哑开口：
“哦？”
“县尊粮仓……缺粮？”
“巧了。”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贫道方才闲逛，见仓廪殷实，米麦如山，几欲破顶而出。”
“莫非……是尔等眼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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