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十月三十一日,沪市沈府的深夜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北风搅得不安稳。西跨院书房的窗棂被风刮得 “吱呀” 作响,沈砚青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冰糖雪梨汤推门进去时,沈啸林正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手里攥着一枚铜制的中山像章,月光透过窗纸洒在他花白的鬓角,竟比往日多了几分佝偻。
自沈砚堂被关在 76 号后,沈啸林就很少走出书房。这位执掌沈家三十年的老人,曾在沪市商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既跟黄金荣称兄道弟,也与日军特务周旋过,却在儿子通敌叛国的丑闻里垮了大半截身子。沈砚青将汤碗放在桌上,轻声道:“父亲,喝点汤润润喉,大夫说您得少动气。”
沈啸林转过身,将像章塞进袖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盯着沈砚青看了许久,眼神复杂得像揉皱的旧报纸:“砚堂的事,你打算就这么拖着?”
“拖不了多久。” 沈砚青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指尖着碗沿,“山本雄一要三百万赔偿款,还要大哥私扣的军火,两样都凑不齐,他不会放人。我正想跟您商量,要不要把江南纺织厂抵押出去,先把钱凑上。”
“抵押厂子?” 沈啸林突然笑了,笑声里满是苍凉,“你以为抵押了厂子,日本人就会放过沈家?他们要的不是钱,是彻底拿捏住我们的把柄,让沈家变成他们的傀儡。” 他端起桌上的茶,却没喝,只是盯着浑浊的茶汤,“砚青,你跟你大哥不一样,你心里透亮,可有些事,你未必看得明白。”
沈砚青心中一动。自从他加入组织,就一首以为父亲是个纯粹的 “商人”—— 在日军和国民政府之间摇摆,只图保住家族产业。可刚才那枚中山像章,还有此刻话里的深意,都让他觉得这位老人藏着不为人知的过往。他故意装作茫然:“父亲,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太懂。”
沈啸林放下茶杯,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泛黄的《资治通鉴》,指尖在书脊上划过,像是在触碰遥远的时光:“宣统三年,我刚在沪市开第一家布庄,那时满城都是革命党,街头巷尾都在喊‘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有个穿蓝布长衫的年轻人,天天来布庄买最便宜的粗布,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同盟会的,那些布都用来做了起义的旗帜。”
沈砚青的呼吸微微一滞。宣统三年正是辛亥革命爆发的年份,父亲口中的 “年轻人”,极有可能是早期的革命者。
“我给了他五百块银元,还把布庄后院腾出来给他们藏武器。” 沈啸林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往事,“后来武昌起义成功,他来谢我,给了我这枚像章,说将来天下太平了,定不会忘了沈家的情。可没过几年,他就在二次革命里死了,死在袁世凯的枪口下。”
他从袖口摸出那枚中山像章,递到沈砚青面前。像章边缘己经磨损,上面的 “三民主义” 西个字却依旧清晰。沈砚青接过像章,指尖触到冰凉的铜面,突然想起老枪说过的 “早期沪市革命资助者”—— 当年确实有位匿名商人多次为同盟会提供资金,没想到竟是自己的父亲。
“您为什么从来没跟我们说过这些?” 沈砚青抬头问。
“说了有什么用?” 沈啸林叹了口气,重新坐回椅子上,“后来军阀混战,日军入侵,这天下早就不是当年革命者想的样子了。我守着沈家的产业,跟日本人打交道,跟汉奸虚与委蛇,外人骂我趋炎附势,可他们不知道,我是在给沈家留一条活路。”
他端起冰糖雪梨汤,喝了一口,眼神突然变得锐利:“你以为我看不出你最近在做什么?‘销金窟’逼日军道歉,帮苏曼丽写报道搞垮你大哥,还有你偷偷跟那些‘不明人士’见面 —— 你跟当年的革命者一样,都想做些‘大事’。”
沈砚青的心脏猛地一沉,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像章。他没想到父亲早就看穿了他的伪装,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别紧张,我没打算拦你。” 沈啸林摆了摆手,语气缓和下来,“沈家能在沪市立足三十年,靠的不是一味妥协,是懂得‘留后手’。当年我资助革命者,是留一手;现在跟日本人合作,也是留一手。可你大哥太蠢,把所有赌注都压在了日本人身上,这才把自己逼进了死胡同。”
他盯着沈砚青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砚青,沈家不能只靠日本人。他们今天能给你‘亲善商人’的头衔,明天就能抄了你的家。那些你接触的人,或许才是沈家真正的活路。”
沈砚青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父亲这话,分明是在暗示他支持自己与地下党合作。可这位在日军面前唯唯诺诺的老人,为什么突然转变了态度?是因为沈砚堂的事寒了心,还是早就有了反日的心思?
“父亲,您不怕日本人知道吗?” 沈砚青试探着问。
“怕,怎么不怕?” 沈啸林苦笑一声,“可我更怕沈家落得个‘汉奸世家’的骂名,更怕百年后没人记得沈家曾为这天下做过一点事。” 他从怀里掏出一把黄铜钥匙,放在桌上,“这是我在法租界秘密仓库的钥匙,里面有十万发子弹,是我前年从德国人手里买的,原本想留着防身,现在交给你。至于怎么用,你比我清楚。”
沈砚青看着那把钥匙,指尖微微颤抖。十万发子弹,对缺枪少弹的根据地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可父亲的突然 “交底”,让他越发觉得这位老人的立场复杂 —— 他既不是纯粹的爱国者,也不是彻底的汉奸;既想保住家族利益,又不愿彻底依附日军。
“您为什么要相信我?” 沈砚青问。
“因为你像我年轻的时候。” 沈啸林的眼神柔和下来,“当年我敢给革命者送钱送枪,现在你敢跟日本人叫板,沈家的骨头,没在你这代断了。”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 无论将来发生什么,都要保住沈家的根,别让你大哥死在 76 号。”
沈砚青重重点头:“我答应您。大哥虽然做错了,但终究是沈家的人,我会想办法救他出来。”
沈啸林松了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挥了挥手:“夜深了,你回去休息吧。那把钥匙藏好,别让任何人知道,包括你二哥。”
沈砚青拿起钥匙,塞进衣袋,又将中山像章递回去:“这枚像章,还是您收着吧。”
“留给你了。” 沈啸林摇头,“或许将来,你能用得上。”
走出书房时,北风更紧了,吹得廊下的宫灯左右摇晃。沈砚青攥着口袋里的钥匙,只觉得手心发烫。他原本以为沈府是禁锢他的牢笼,却没想到父亲藏着这样的秘密;他原本以为自己是孤军奋战,却突然多了一位立场复杂的 “盟友”。
回到自己的房间,沈砚青关上门反锁,从衣袋里掏出钥匙,对着灯光仔细看了看 —— 钥匙上刻着一个小小的 “林” 字,想必是仓库所在街道的标记。他走到床底,撬开暗格,将钥匙与账本、密电码副本放在一起,又拿起那枚中山像章,轻轻着。
这时,窗外传来三长两短的敲门声,是苏曼丽的暗号。沈砚青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苏曼丽正站在墙根下,手里拿着一个采访本。
“老枪让我问你,日军扫荡的物资里,‘料’都备齐了吗?” 苏曼丽压低声音问。
“备齐了,手榴弹零件和硫磺粉都混进棉衣和粮食里了。” 沈砚青点头,又补充道,“我父亲刚才跟我谈了,他不仅资助过早期革命者,还在法租界藏了十万发子弹,让我交给组织。”
苏曼丽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十万发子弹?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老枪要是知道了,肯定会很高兴。”
“但他的立场很复杂。” 沈砚青皱起眉头,“他既想支持我们,又要保住沈家,还让我救沈砚堂出来。”
“这很正常。” 苏曼丽叹了口气,“那个年代的商人,大多是这样。只要他不帮日军,愿意给我们提供帮助,就是朋友。至于沈砚堂,能救就救,要是救不出来,也是他罪有应得。”
两人又聊了几句,确定了明天交接子弹的时间和地点 —— 沈啸林的秘密仓库在法租界林森路,明天凌晨三点,老枪会派人接应。苏曼丽离开后,沈砚青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
他想起父亲说的 “留后手”,想起那枚中山像章,想起仓库里的十万发子弹。这位老人用一辈子的时间在乱世里周旋,既守住了沈家的产业,又没彻底沦为汉奸,或许比那些口号喊得响亮的人,更懂得 “生存” 的重量。
可沈砚堂的事,终究是个难题。76 号的审讯室堪比地狱,山本雄一又是个狠角色,要救沈砚堂,必须找到能拿捏日军的把柄。沈砚青突然想起沈砚堂账本里的一条记录 —— 山本雄一曾挪用三百万军饷,给情妇在沪市买了一栋洋楼。要是能把这件事捅出去,或许能逼山本松口。
他立刻起身,从暗格里拿出账本,翻到对应的页码,用红笔做了标记。明天交给苏曼丽,让她写成匿名信寄给日军司令部,说不定能有奇效。
窗外的月亮渐渐西斜,沈砚青看着账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迹,突然觉得沈府就像一个巨大的迷宫 —— 每个人都藏着秘密,每一步都藏着陷阱。父亲的立场,大哥的罪孽,二哥的军统身份,还有他自己的地下党任务,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所有人都困在里面。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脚步。仓库里的十万发子弹,根据地的扫荡危机,沈砚堂的性命,还有父亲那句 “沈家不能只靠日本人”,都让他必须继续走下去。
天快亮时,沈砚青终于睡了过去。梦里,他看到年轻时的父亲给革命者递银元,看到 “昌隆号” 的军火被截获,看到日军从沪市撤退,看到沈家的门楼上飘起了五星红旗。醒来时,眼角竟有些。
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晨的阳光洒在脸上,带着一丝暖意。楼下传来王副官的声音,说 76 号派人来传话,让沈家明天中午前凑齐赔偿款,不然就处决沈砚堂。
沈砚青握紧了拳头。新的一天开始了,他不仅要交接子弹,要送匿名信,还要想办法拖延时间。但他不再迷茫 —— 父亲的秘密给了他底气,组织的支持给了他勇气,哪怕前路依旧布满荆棘,他也会一步步走下去,为了沈家,更为了这片被侵略者践踏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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