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字。
一个孤零零的，由最原始的数据流构筑而成的，鲜红如血的汉字。
它就那样突兀地，悬浮在生命监测仪那幽蓝色的屏幕中央，取代了所有复杂的波形图和冰冷的数值。每一个笔画，都仿佛蕴含着一种跨越了生与死的，最本源的呐喊。
饿。
这个字出现的瞬间，整个舰桥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声音。
“饿？”李响博士第一个失声念了出来，他的脸上写满了无法置信的荒谬感。一个所有生命体征都归零的“死者”，一个将自身存在与绝对虚无绑定的“人柱”，怎么可能会感到饥饿？这是何等荒诞的逻辑？
“默儿……”林建军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字，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在那一瞬间，他心中那片由绝望和悲痛构成的冰原，仿佛被这个字，硬生生砸开了一道裂缝。
饥饿，意味着需求。需求，意味着存活。
无论是以何种形态，他的儿子，还活着！
“快！医疗组！”他猛地回头，嘶哑地吼道，“给他注射最高浓度的营养液！不管是什么，只要是能补充能量的，全部给他用上！”
这声嘶吼打破了舰桥的死寂。早己待命的医疗专家们如梦初醒，立刻推着一台精密的自动注射仪冲了上来。机械臂在指令下延伸，将一根比发丝还细的，由特殊合金制成的针头，对准了林默手臂上那依旧娇嫩的皮肤。
然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就在针尖即将触碰到皮肤的前一刹那，一层肉眼不可见的，极其细微的金色光晕，从林默的体表一闪而逝。那根足以轻松刺穿坦克装甲的特种针头，在接触到光晕的瞬间，就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绝对坚硬的墙壁，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叮”响，再也无法寸进分毫！
“加大推力！”医疗组长急切地喊道。
注射仪的功率被瞬间调至最大，机械臂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嗡鸣。但那根针头，依旧被牢牢地阻挡在那层皮肤之外，甚至连一丝一毫的印记都未能留下。
“不行！”操作员惊骇地报告，“针头正在……正在被分解！构成针尖的原子结构正在被剥离！”
话音未落，众人便眼睁睁地看着那根闪烁着金属寒光的针尖，从最顶端开始，无声无息地，化作了一缕缕比尘埃还要微小的粒子，消散在了空气中。仿佛它接触到的不是一个三岁孩童的皮肤，而是一个能够湮灭物质的微型黑洞。
“停下！快停下！”秦为民厉声喝止。
机械臂迅速收回，医疗组的专家们面面相觑，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挫败与茫然。常规医学，在这一刻，被彻底宣告了无效。
“他的身体，己经不是我们所能理解的‘物质’了。”秦为民走到医疗舱前，苍老的双眼紧紧地盯着林默胸口那一起一伏的金色光芒，以及屏幕上那个依旧鲜红刺眼的“饿”字。
“常规的能量补充对他毫无意义。那不是身体的饥饿，而是……”他伸出手指，隔着透明的舱壁，指向了那团金光，“……是那个东西，在饥饿。”
“那个东西？”龙耀上将皱起了眉头，“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秦为民坦然地摇了摇头，眼中却闪烁着科研人员独有的，近乎狂热的探索欲，“我只能暂时将它命名为……‘虚空之心’。一个在他原本的心脏位置，重新‘长’出来的，全新的‘器官’。它不泵送血液，不传导生物电。它的每一次搏动，都与整个‘漆黑之域’共鸣。它，才是林默现在真正的生命核心。”
李响博士在一旁迅速地敲击着键盘，调取着海量的数据进行比对分析。他的语速极快，仿佛大脑己经与昆仑号的光脑融为一体：“秦老，我有一个猜想。舰长在调谐‘精神风暴’时，进行了一次史无前例的‘能量过滤’。他将其中代表着‘希望’与‘勇气’的正面精神能量吸收，转化为了昆仑号的能源。而将代表着‘绝望’与‘恶意’的负面能量排出，构筑了‘漆黑之域’。”
“这个过程，像不像一个……消化系统？”
李响的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悚然一惊。
“你是说……”秦为民的瞳孔猛地一缩。
“是的。”李响重重地点了点头，“他将全人类的精神世界，当成了他的‘餐盘’。他吃掉了‘菜肴’，排出了‘残渣’。而现在，他消化完了。所以，他饿了。”
这个推论，疯狂，大胆，却又无比精准地，将所有的线索都串联了起来。
林默，或者说他胸口那颗新生的“虚空之心”，它所需要的食物，根本就不是物理层面的任何物质或能量。
它的食谱，是“概念”，是“精神”，是“情感”！
这个结论，让刚刚燃起一丝希望的林建军，再次坠入了更深的冰窟。
喂一个孩子吃饭，他会。
但……去哪里，找来一份名为“希望”的食物，去喂养一颗名为“虚空”的心脏？
这己经超出了人类所能理解的范畴。这不再是科学，而是……神学。
就在舰桥内的气氛再次陷入绝望的死循环时，龙耀上将的通讯器，发出了一声轻响。
他走到一旁，低声接通，片刻之后，他走了回来，脸上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
“秦老，”他对秦为民说道，“‘补天计划’的第一批国际合作成员，己经通过了地巢基地的最高安全审查，即将传送至昆仑号。”
这个消息，让众人从对林默状态的极度专注中，暂时抽离了出来。他们这才想起，在他们为舰长的生死而焦头烂额的这十几个小时里，地面上的世界，己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有多少人？”秦为民问道。
“第一批，三十七人。”龙耀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震撼，“每一个人，都是在各自领域，站在金字塔最顶端的存在。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沃尔夫数学奖得主、全球顶尖的材料学家、生物学家、天体物理学家……甚至还包括一位……”
龙耀看了一眼手中的名单，顿了顿，才用一种有些不确定的语气说道：“……一位来自牛津大学的，神经哲学领域的泰斗，阿利斯泰尔·里德博士。”
神经哲学？
这个与军工、航天八竿子打不着的学科，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然而，秦为民的眼睛，却骤然亮了起来，亮得惊人！
“快！”他猛地抓住龙耀的手臂，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立刻将这位里德博士，带到舰桥来！最高优先级！马上！”
他意识到，他们这些搞了一辈子物理和工程的老家伙，思维己经陷入了僵局。他们试图用物质世界的尺子，去度量一个己经超脱了物质维度的存在。
而现在，他们需要的，或许正是一个能够从“精神”、“意识”、“概念”这些更虚无的层面，去解读问题的，全新的大脑！
二十分钟后，一位身着得体灰色西装，头发花白，眼神深邃得如同星空的英国老者，在两名警卫的带领下，走进了昆仑号的舰桥。
他就是阿利斯泰尔·里德。当世最伟大的意识领域思想家之一。
他本以为，自己来到这里，是参与构建一个全新的文明体系，是探讨人类在末日危机下的社会结构。
但他没想到，他踏入舰桥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个躺在医疗舱里的，沉睡的孩子。以及，孩子身旁那台显示器上，那个让他灵魂都为之震颤的，孤独而又鲜红的汉字。
饿。
秦为民没有浪费任何时间，他用最简洁的语言，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他们的推测，全部告诉了里德博士。
这位终其一生都在研究“意识为何物”的老学者，听完之后，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表现出震惊或茫然。
他只是静静地，走到了医疗舱前，久久地凝视着林默胸口那团搏动的金光。
许久之后，他缓缓地，转过身，看向秦为民，用一种近乎于梦呓般的，带着浓重牛津口音的英语说道：“院士先生，你们有没有想过……上帝，会吃什么？”
这个问题，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们凡人，以碳水、蛋白质为食，那是维持我们物质身体运转的燃料。”里德博士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而一个以‘概念’为骨，以‘精神’为血的存在，他的饥饿，所渴求的，自然也是同等维度的东西。”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了屏幕上的那个“饿”字。
“这，或许是人类历史上，最高贵，也最恐怖的一份……菜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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