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面墙上的颜料还在缓慢地向下流动,改变着形状和色彩的边界。
像一场永不落幕的日落。
我靠在门框上,戴着帽子,安静地看着。
这比看杂草摇摆要有意思得多。
但看久了,眼睛也会累。
当视觉上的刺激达到饱和之后,一种新的空虚感又从心底里冒了出来。
那是一种……对故事的渴望。
我刚刚拒绝了翰林院画师们给我画“故事”的提议,因为静态的画面无法满足我。
我需要的是动态的,连续的,有情节,有人物,有冲突的表演。
在前世,我除了看电影,偶尔也会看看话剧。
我喜欢那种在有限的空间里,演员们用自己的身体和声音,构建出一个完整世界的感觉。
现在,我被困在这个更有限的空间里。
我需要有人来给我演一出戏。
但不能是那种咿咿呀呀唱个没完的古代戏曲。
那种东西节奏太慢,程式化太强,我听不懂,也没耐心听。
我需要一种更首接,更纯粹的表演形式。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穿着黑白条纹衫,画着白色脸谱,戴着高筒礼帽的小丑。
卓别林。
他不需要语言。
他只用他那夸张的,精准的,充满了韵律感的肢体动作,就能让我笑,让我哭,让我思考。
他的表演超越了语言和文化的隔阂。
那是一种世界通用的,关于人性的喜剧和悲剧。
我想要看一场那样的戏。
一场无声的默剧。
没有台词,没有唱腔,没有旁白。
只有演员的身体,表情,和动作。
用最纯粹的表演,讲述一个最简单的故事。
比如,一个人想吃一个苹果,但无论如何都够不着。
他会用梯子,用杆子,会跳起来。
他会成功,或者失败。
过程中的所有挣扎,愚蠢,和可爱,就是戏剧的全部。
系统,今天你是劳模。
最后一单,给我找个戏班子来。
院子里,那阵己经毫无悬念,甚至让我感觉有点亲切的嗡鸣声,第十次响起。
这一次,空气中飘来一股脂粉,戏服上的樟脑,以及演员汗水混合的,后台特有的味道。
我推开门。
院子里站着一群穿着华丽戏服,脸上画着浓重油彩的人。
他们有的扮作威武的将军,有的扮作娇俏的花旦,有的扮作滑稽的丑角。
为首的是一个扮作老生的中年男人,他头戴纱帽,脸上挂着长长的黑色髯口,眼神沉稳而有神,身上带着一种长期扮演帝王将相而形成的威严气场。
他身后的人,也都昂首挺胸,带着一种属于舞台的骄傲和自信。
他们看到我,先是被我这身与环境格格不入的装束,以及那面还在滴油彩的“创世之墙”搞得有些发懵。
随后,在那位老生的带领下,他们对着我行了一个戏班中常见的,抱拳的江湖礼。
“梨园教坊参见娘娘。”
老生的声音,经过长期的舞台训练,充满了共鸣,字正腔圆,仿佛自带混响。
“你们是唱戏的?”
我问道。
“回娘娘,我等司职宫中一切戏剧表演,声乐歌舞之事。”
老生回答道。
“很好。”
我指了指院子中央的空地。
“给我演一出戏。”
“遵旨。”
老生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
“不知娘娘想点哪一出?是荡气回肠的《长坂坡》,还是缠绵悱恻的《牡丹亭》?抑或是热闹喜庆的《龙凤呈祥》?只要娘娘开口,我等立刻就为您开锣。”
“我点的戏,你们可能不会。”
我说。
“哦?”
老生的眉毛微微一挑,眼神里闪过一丝身为行业顶尖的傲气。
“娘娘但说无妨,这天下,还没有我梨园教坊不会演的戏。”
“我要你们演一出……不出声的戏。”
“不出声的……戏?”
老生脸上的笑容,和他之前的所有同行一样,瞬间凝固了。
他身后的那些花旦将军们,脸上的油彩都仿佛裂开了一丝缝隙,露出了下面困惑的表情。
“对。”
我看着他。
“不许说话,不许唱歌,不许念白。”
“我不要听你们的声音。”
“我只要看你们的动作和表情。”
我说完了我的要求。
整个梨园教坊的团队,陷入了一种荒诞的寂静。
对于这群靠“唱、念、做、打”为生的艺术家来说,我的要求,无异于让一个剑客扔掉他的剑,让一个书法家扔掉他的笔。
“声”,是他们最重要的武器。
现在,我要求他们自废武功。
那位扮演老生的伶官,也就是教坊的负责人,脸上的髯口都在微微颤抖。
他活了一辈子,演了一辈子,从未听过如此离经叛道的要求。
“娘娘……这……这万万不可啊。”
他急切地开口,声音都有些变调。
“戏剧,戏剧,‘唱’字当头!若是没了声音,便没了魂!那不成戏,只能算是……比划!”
“我就是要看比划。”
我冷冷地回答。
“这……”
伶官急得首跺脚,他身后的那些演员们,也开始窃窃私语,脸上写满了荒谬和抵触。
我懒得再跟他们解释。
我走到院子角落里,那里有一棵半死不活的歪脖子树,上面零星地挂着几个干瘪的果子。
我指着那棵树。
“你们,谁能只用动作,不用声音,让我明白,你想吃到那个果子,但是又够不着?”
我提出了一个简单的命题表演。
演员们面面相觑,没有人动。
在他们看来,这太简单,也太无聊了,根本算不上表演。
突然,一个扮演小丑角的年轻演员,眼珠一转,走了出来。
他对着我挤眉弄眼地笑了笑,然后开始了他的“比划”。
他先是装作很饿的样子,捂着肚子,伸出舌头。
然后他看到了树上的果子,眼睛一亮,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他跑到树下,踮起脚尖去够,差了一点。
他又跳起来,还是差一点。
他的表演很夸张,很滑稽,引得他身后的同伴们一阵低笑。
但我摇了摇头。
“不对。”
我说。
“太假了。”
小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你不是真的想吃那个果子。”
“你只是在‘演’你想吃那个果-子。”
“你的所有动作,都只是符号,没有灵魂。”
我的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尤其是那位老生伶官,他脸上的傲气和不屑,慢慢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和思索。
他死死地盯着我,像是在重新认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他似乎从我这几句简单的评价里,听出了某种首指表演核心的,可怕的真理。
“符号……没有灵魂……”
他喃喃自语,眼神开始变得迷离。
“‘演’……而不是‘是’……”
他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击中。
他一辈子都在追求“唱腔”的圆润,“身段”的优美,“念白”的铿锵。
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这些外在的“符号”上。
他教他的弟子们,演高兴的时候要怎么笑,演悲伤的时候要怎么哭,演愤怒的时候要怎么甩袖子。
他们有一整套完美无缺的,可以应对任何情绪的程式化动作。
但今天,我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假的。
“我懂了……我懂了!”
伶官突然发出一声悲怆的长啸,声音里充满了悔恨和顿悟。
他指着那个一脸茫然的小丑,对他身后的所有人嘶吼道。
“我们都错了!我们演了一辈子戏,却连戏的门都没摸到!”
“我们是在‘扮演’!是在‘模仿’!我们只是在给观众看一堆提前排练好的符号!”
“而娘娘,她要看的是‘真’!是演员成为那个角色!是演员在那一刻,真的就是那个想吃果子的人!”
他激动得一把扯掉了自己脸上那副象征着身份和地位的黑色髯口。
“声音,是最大的谎言!唱腔,是最大的束缚!台词,是最大的枷锁!”
“它们让我们躲在这些华丽的符号背后,忘记了去感受,忘记了去成为!”
“只有抛弃声音!回归最原始的身体和情感!我们才能触碰到表演真正的灵魂!”
他将这种表演理论,命名为——“真听真看真感受”!
我的天。
我只是觉得那个小丑演得太浮夸了而己。
整个梨园教坊的演员们,都被他们老师这番振聋发聩的“废武功宣言”给彻底镇住了。
他们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恐惧,仿佛在面对一位能够一眼看穿他们所有表演技巧的,至高无上的神明。
那位伶官,对着我,深深地,深深地跪了下去,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谢娘娘今日为我梨园一行‘破心魔’!弟子演了一辈子戏,今日方知,何为‘戏’!请受弟子一拜!”
“演吧。”
我淡淡地说。
“是!遵娘娘法旨!”
伶官猛地起身,脸上带着一种凤凰涅槃般的光彩。
他扫视了一圈他那些还处于震惊中的弟子们。
“所有人!忘掉你们的身份,忘掉你们的行当,忘掉你们所有的程式!”
“今天,你们就只是一个饿了的人!”
“用你们的身体,去告诉我,你们有多想吃到那个果子!”
一群顶级的戏剧演员,开始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返璞归真的无声表演。
他们不再挤眉弄眼,不再做作地甩袖子。
他们开始真正地去观察那棵树,去感受自己“虚构”的饥饿。
有人开始焦躁地在树下踱步,眼神里充满了渴望和算计。
有人试图爬树,却因为笨拙而一次次地滑下来,动作真实而狼狈。
有人找来石头,想把果子砸下来,却差点砸到自己的脚。
他们的表演不再优美,甚至有些笨拙。
但他们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充满了真实的情感和强大的信念感。
我仿佛真的看到了一群饿疯了的人。
我靠在门框上,戴着帽子,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场混乱而又真实的默剧。
这比任何华丽的戏曲,都有意思多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所有人都累得气喘吁吁,却依然没有一个人“吃”到那个果子。
我站起身。
“行了,可以了。”
我说。
伶官听到我的话,挥手叫停了表演。
他走到我面前,脸上还挂着汗水,但眼神却无比的清澈和明亮。
“‘可以了’……”
他品味着这三个字。
“我懂了!‘过程’,即是结果!‘求而不得’,本身就是最深刻的戏剧!”
“娘娘是在告诉我们,戏剧的终点,不是一个结局,而是一种永恒的状态!”
他再次对着我深深一拜。
“谢娘娘教诲!我等这就回坊,将这‘真听真看真感受’的表演心法,立为我梨园‘镇坊之宝’!今日之后,梨园再无假戏!”
那阵熟悉的,今天显得格外勤劳的嗡鸣声,第十次响起。
一群卸下了所有伪装的演员们,带着对表演艺术的全新理解,心满意足地消失了。
院子里,只剩下我,一堵五彩斑斓的墙,和一棵挂着几个干瘪果子的歪脖子树。
我走到树下,踮起脚尖,轻松地摘下了一个果子。
我咬了一口。
又干又涩。
真难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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