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言的问题，像一把生锈的钥匙，强行撬开了一段被尘封了二十多年的往事。那扇名为“真相”的大门背后，是苏婉不愿再触碰，却又夜夜入梦的，无尽深渊。
医院走廊的灯光，惨白而冰冷，将苏婉脸上的每一丝细微的表情都照得无所遁形。她看着女儿那双燃烧着怒火与绝望的眼睛，终于，缓缓地，闭上了眼。再睁开时，那层伪装的坚冰己经彻底融化，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悲哀。
“你父亲的日记里，”苏婉的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写的，是一个故事。”
故事。
多么轻描淡写的两个字。
却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苏言的心上，将她最后一点可笑的期盼，砸得粉碎。
她就知道。
她那二十年的人生，她所认知的一切，原来，真的只是一个，被精心编排好的故事。
苏言没有再歇斯底里地质问，那股冲天的怒火，在得到这个答案后，反而诡异地平息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巨大的寒意。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像是在看一个，刚刚认识的，陌生人。
“说吧。”苏言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想听，真实的版本。”
苏婉的目光，投向了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印着红色十字的窗户。她的思绪，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那个，阳光明媚，也布满阴霾的，二十多年前。
“我和陆京泽，认识得比你父亲，和陆京源，都要早。”
她的开场白，就让苏言的心，猛地一沉。
“那时候，我们都还在上大学。他不是陆家那个光芒万丈的继承人，只是一个，不被家族承认，活在哥哥阴影下的‘影子’。但他有才华，热情，像一团永远不会熄灭的火。他会带我逃课去看画展，会在深夜的街头为我弹吉他，会把省下来的生活费，给我买一支，我随口提过的，限量版钢笔。”
苏婉的嘴角，泛起了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苦涩笑意。
“我爱上了他，爱上了那个，不被世界善待，却依然，用尽全力，去热爱世界的，陆京泽。”
那张泛黄照片里，她那不设防的，灿烂的笑容，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
“那后来呢？”苏言冷冷地问，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旁听者，“为什么，你最后，嫁给了我父亲？”
苏婉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因为，陆家，不同意。”她的声音，重新染上了痛苦，“在他们看来，苏家是正在崛起的商业新贵，而我，是苏家唯一的女儿。我的联姻对象，必须是，能够给苏家带来最大利益的人。这个人，只能是陆家的正式继承人，陆京源。绝不可能是，他那个，被家族视为‘不稳定因素’的，弟弟。”
“所以，你就放弃了他？”苏言的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为了家族的利益，你选择了一个，你不爱的人？”
“不是的！”苏婉猛地抬头，激动地反驳，“我试过！我跟他一起，反抗过！我们甚至计划，一起私奔，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
“那为什么，没有走？”
苏婉的眼中，浮现出巨大的，恐惧与痛苦。
“因为，就在我们准备离开的前一天晚上，陆家的老爷子，亲自，找到了我。”
“他没有威胁我，也没有辱骂我，只是，平静地，给我看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份，精神疾病的，诊断报告。报告上的人，是陆京泽。”
苏言的瞳孔，骤然一缩。
“他告诉我，陆京泽有家族遗传的，间歇性，狂躁型，精神分裂症。他的母亲，就是因为这个病，在一个雨夜，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陆家，一首用最好的医生和药物，控制着他的病情。如果他脱离了陆家的掌控，一旦发病，后果，不堪设想。”
“老爷子说，他可以，不成全我们，但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孙子，毁掉。”
“我不信。”苏婉的声音，充满了挣扎，“我以为，那只是他们，为了拆散我们，而编造的谎言。我去找陆京泽，质问他。结果……”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说出接下来的话。
“结果，我亲眼看到，他因为被我质问，情绪失控，发病了。”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他那个样子。他双眼通红，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疯狂地，砸着房间里的一切。嘴里，不停地，重复着，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抛弃他……”
“他甚至，掐住了我的脖子，如果不是陆京源及时赶到，我可能，己经死在了他的手里。”
苏言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几乎无法呼吸。
她无法将那个，温文尔雅，在照片里笑得那么温柔的男人，和苏婉口中那个，疯狂的，精神病人，联系在一起。
“从那以后，我怕了。”苏婉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无力感，“我意识到，我所以为的爱情，根本，就无法战胜，他血脉里，根深蒂固的，疯狂。我救不了他，我只会，刺激他，让他，变得更糟。”
“所以，你就嫁给了我父亲？”苏言的声音，依旧冰冷，“把他，当成了你的，避风港？”
苏婉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更加，复杂的，痛苦的神情。
“你父亲他……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所有的事情。”
这句话，再一次，像一颗炸弹，在苏言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知道我和陆京泽的过去，也知道，陆京源，一首，都喜欢我。”
“什么？”苏言彻底，愣住了。
“当年，你父亲和陆京源，是最好的兄弟。但他们，同时，爱上了我。只是，陆京源性格内敛，从未表白。而我，选择了，他的弟弟。”
“在我，和陆京泽分手，陷入最痛苦的，那段日子里。是你父亲，一首，陪在我身边。他对我说，他不在乎我的过去，他只想，给我一个，安稳的未来。”
“他对我说，陆京源，因为家族的责任，己经准备，接受商业联姻。而陆京泽，也被陆家，送去了国外，接受强制治疗。他说，我们三个人之间，这种痛苦的纠缠，是时候，该结束了。”
“于是，我答应了他的求婚。”
“我们的婚姻，更像是一场，两个失意者的，联盟。他，得到了他爱的人。而我，得到了，我最需要的，平静和安稳。”
原来是这样。
原来，她那看似美满的家庭，从一开始，就是建立在，这样复杂而脆弱的，基础之上。
“那……二十年前，那场大火呢？”苏言追问道，“陆京泽，为什么，要放火，烧死自己的家人？”
苏婉的脸上，闪过一丝，深深的，困惑与迷茫。
“我不知道。”她摇了摇头，“当年，所有人都以为，他也死在了那场大火里。我甚至，还为他，偷偷地，哭了好几场。我以为，那是他，悲剧人生的，终点。”
“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会活下来。更没有想过，他会，用‘钟叔’这个身份，潜伏在我们身边，这么多年。”
“你真的，一点，都没有察觉吗？”苏言不信。
苏婉惨然一笑：“或许，是潜意识里，不愿意去相信吧。他伪装得太好了，二十年的时间，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容貌和气质。只是偶尔，在他看我的眼神里，我会感觉到一种，熟悉的，让我毛骨悚然的，偏执。”
“所以，这些年，你装病，对我冷漠，就是因为，你察觉到了危险？”
苏婉点了点头，眼中，终于，流下了两行，滚烫的泪水。
“我怕。我怕他，会对你不利。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动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你，远离我，让你，变得独立，强大。这样，就算有一天，我出事了，你也能，自己，活下去。”
“我宁愿你恨我，也不想你，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这迟来的，深情的告白，却再也，无法温暖，苏言那颗，己经千疮百孔的，心。
她只是觉得，无比的，讽刺。
她冷笑了一声，缓缓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她称之为“母亲”的女人。
“所以，你用你的方式，保护了我。我父亲，用他的方式，守护了你。”
“你们每个人，都藏着，自以为是的，秘密。每个人，都打着，‘为我好’的旗号，将我，排挤在，真相之外。”
“你们，有没有问过我，我到底，想不想要，这种，建立在谎言之上的，保护？”
苏言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锥，狠狠地，扎进苏婉的心里。
苏婉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力反驳。
是啊。
她们都错了。
她们以为，时间，可以掩盖一切。
却不知道，所有的谎言，都有被戳穿的，那一天。而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所造成的伤害，远比真相本身，要来得，更加，残酷。
就在这时。
“嘎吱——”一声。
抢救室那扇，紧闭了几个小时的大门，终于，缓缓地，打开了。
一个穿着绿色手术服，戴着口罩的医生，满脸疲惫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苏言和苏婉，几乎是同时，冲了过去。
“医生，他怎么样了？”
医生摘下口罩，露出一张，凝重的脸。他看了看她们，然后，用一种，极其沉重的语气，说道：
“我们，己经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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