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伯听到苏清离那句“全都换掉”的命令，苍老的脸上没有一丝犹豫，反而充满了理所当然的决绝。
“是！大小姐！”
他重重地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对那些恶奴的憎恨，以及对苏清离深深的愧疚与怜惜。
“老奴这就去库房，亲自为您挑选最好的梨花木家具，最上等的蜀锦被褥，定要将这清风苑，布置得配得上您的身份！”
他说完，便对着苏清离深深一揖，转身带着剩下的三名仆妇，雷厉风行地开始清点和搬离屋内的旧物。
整个清风苑，瞬间变得忙碌而有序起来。
苏清离没有再管这些琐事，她牵着依旧眼眶泛红的春桃，走到了院中的石凳上坐下。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驱散了房间里的那股阴冷霉气。
她闭上眼，靠在石桌上，精神上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
从死而复生到现在，不过短短两个时辰，她却经历了无数次的生死博弈，心神早己是绷紧到了极限。
就在她即将陷入浅眠之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个穿着浅绿色比甲，长相颇为清秀的小丫鬟，端着一个黑漆描金的托盘，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
托盘上，是一碗尚冒着热气的、黑褐色的汤药。
来人是府里专管煎药的药房丫鬟，名叫莺儿。
莺儿一进院子，看到这番大动干戈的景象，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但她很快便调整好表情，径首走到了苏清离的面前，屈膝行礼。
“奴婢莺儿，见过大小姐。”
她的声音清脆如黄莺，脸上也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大小姐，您大病初愈，身子正是虚弱的时候。这是老爷一早便吩咐下来，让药房为您熬的固本培元的汤药。奴婢紧赶慢赶，这才刚刚熬好，您快趁热喝了吧。”
她一边说，一边将那碗汤药，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苏清离面前的石桌上。
一股浓郁的、混杂着多种药材的苦涩气味，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这番举动，看似是忠心耿耿，急主子之所急。
但对于刚刚才经历了一上午生死博弈的苏清离来说，任何一个突如其来的“好意”，都值得警惕。
春桃看着那碗黑乎乎的汤药，脸上露出了担忧的神色。
她小声地在苏清离耳边提醒道：“大小姐，府里刚刚才出了下毒的事……”
苏清离微微睁开眼，目光落在了那碗汤药上。
那汤药色泽浓郁，质地醇厚，表面还泛着一层药材油脂的光泽，看起来，似乎并无不妥。
对面的莺儿，脸上也挂着一副人畜无害的、关切的笑容。
“大小-姐，您怎么不喝呀？这药可不能凉了，凉了药性就失了大半了。”
她催促着，语气里充满了真诚。
这是一个极为隐蔽的困境。
这碗药，是“父亲”吩咐熬的，代表着父亲的关爱。
若是不喝，便是辜负了父亲的一片心意，显得多疑、不近人情。
若是喝了，谁又能保证，这碗由一个不知底细的丫鬟端来的汤药，是百分之百安全的？
苏清离静静地看着那碗药，没有动。
她的目光，从汤药上移开，落在了莺儿那张清秀的脸上。
莺儿被她看得心里有些发毛，但依旧强撑着笑容。
“大小姐……可是……可是这药有什么不妥吗？”
苏清离没有回答她。
她缓缓地伸出手，却不是去端那碗药。
而是，轻轻地，握住了莺儿那只端过托盘的、纤细的手。
莺儿的身体，瞬间一僵。
苏清离的声音，很轻，很柔，像是在和她闲聊家常。
“莺儿，这药，是你亲自熬的吗？”
莺儿的笑容有些勉强，她试图将自己的手抽回来，却没有成功。
“回……回大小姐，正是奴婢亲手熬的。从选药到煎煮，每一步，奴婢都不敢假手于人。”
“哦？是吗？”
苏清离的指尖，在莺儿的手背上，轻轻地划过。
那细腻的皮肤触感之下，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那因为紧张而急剧加速的脉搏。
她的目光，落在了莺儿那几根修长而白皙的手指上。
“莺儿，你在药房当差，想必整日都要与各种药材打交道吧。”
“是……是的，大小姐。”莺儿的声音里，己经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就奇怪了。”
苏清离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上了一丝让人不寒而栗的穿透力。
“我怎么瞧着，你这双手，白皙、细腻，连一丝一毫的药渍和老茧都没有。”
“别的不说，就说那最常见的、用来补气血的当归吧。那东西的汁液，一旦沾染到手上，便会留下一股极难洗去的黄褐色印记。”
“你在药房当差，日日煎药，手上，怎么会干净得……像是一双从未碰过任何药材的，大家闺秀的手呢？”
莺儿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她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了。
苏清离没有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她的手指，顺着莺儿的手腕，缓缓上移，最终，轻轻地捏住了她的指尖。
“不仅如此。”
苏清离将莺儿的指甲，展示给自己看。
“你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边缘还用豆蔻染成了漂亮的粉红色。”
“莺儿，你告诉我，一个每日都要在烟熏火燎的药房里，亲手熬药的丫鬟，会有这份闲情逸致，去染这样一副娇贵的指甲吗？”
“还是说……”
苏清离的目光，陡然变冷，如同两把锋利的手术刀，要将眼前这个说谎的人，彻底解剖。
“这碗药，从头到尾，根本就不是你熬的。”
“你，不过是替某个人，将这碗药，从别处端到我面前的一个……传话筒罢了。”
“而你之所以如此紧张，如此心虚，是因为，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这碗药里，究竟……放了些什么！”
轰隆！
莺儿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彻底引爆了。
她所有的伪装，所有的侥C幸，在苏清离这番如同手术刀般精准的、层层递进的分析之下，被剥得干干净净，体无完肤。
她双腿一软，整个人瘫倒在地，手中的托盘也随之摔落在地，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
那碗黑褐色的汤药，泼洒了一地。
苏清离缓缓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蜷缩在地上，抖如筛糠的身影。
她没有去问是谁指使了她。
因为她知道，问了，也未必是真相。
她只是缓缓地，抬起脚，在那片泼洒在地上的、尚冒着热气的药汁上，轻轻地，踩了过去。
那双干净的绣鞋，瞬间被污浊的药汁浸染。
她没有停下脚步，就那样，踩着一地的狼藉，头也不回地，朝着那间正在被彻底清扫、即将焕然一新的卧房，走了进去。
她用行动，向整个尚书府宣告。
所有肮脏的、见不得光的过去，都将被她，毫不留情地，踩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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