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干涩沙哑的“本王知道了”，如同一个战败者最后的悲鸣，在长长的宫道上，被晨风吹得支离破碎。
萧景琰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他那张素来以温润儒雅示人的俊脸上，此刻覆盖着一层肉眼可见的阴霾，双拳在宽大的袖袍中，死死地攥着，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看着眼前这个，亲手将他架在火上，让他进退维谷，却依旧一脸无辜坦然的女子，只觉得胸口堵着一团烈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
他想发作，却找不到任何发作的理由。
他想拂袖而去，却又拉不下这个皇子的脸面。
最终，所有的不甘与屈辱，都只能化作一句，冷冰冰的，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逐客令。
“既然苏小姐己经向母后请过安了，那便……早些出宫吧。”
“宫闱禁地，不是你一介外臣之女，可以久留的地方。”
这番话，充满了高高在上的傲慢与不耐，试图用身份的碾压，来挽回自己刚才丢失的最后一丝颜面。
然而，苏清离却像是完全没有听出他话中的驱赶之意。
她只是微微屈膝，再次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福礼，声音依旧平静无波。
“殿下说的是。”
“臣女这就告退。”
说完，她便不再多看萧景琰一眼，甚至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他，就那么干脆利落地，转过身，带着一首低眉顺眼的春桃，准备沿着宫道，离去。
那姿态，洒脱得，仿佛刚才那一番惊心动魄的言语交锋，根本没有发生过。
她就像一个，只是在路上，偶遇了一位点头之交的路人，打了个招呼，便要各奔东西。
这种全然的、发自骨子里的无视，比任何恶毒的咒骂，都更加让萧景琰感到难堪。
他的脸色，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几乎要当场爆炸。
就在这尴尬而压抑的气氛，即将达到顶点的时候。
一道低沉、磁性，却又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懒散笑声，忽然从宫道的另一头，响了起来。
那笑声，仿佛带着一种奇特的魔力，瞬间冲淡了空气中所有的紧张与阴霾。
“哟，这不是三弟吗？”
“一大早的，在这儿跟谁置气呢？脸都快跟这宫墙一个色儿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宫道的尽头，缓缓走来一行人。
为首的，是一名身着玄色金线滚边王袍，身材高大挺拔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生得一副极其俊美的容貌，剑眉入鬓，凤目狭长，鼻梁高挺，唇边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带着几分邪气的笑容。
他明明走在着戒备森严，规矩森严的皇宫大内，步履之间，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慵懒与散漫，仿佛这里不是皇宫，而是他自家的后花园。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坐着的一张，由紫檀木打造的，极其精巧华贵的轮椅。
轮椅由一名身材壮硕的侍卫，推着缓缓前行，可即便如此，也丝毫没有折损他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仿佛能将一切都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强大气场。
正是当今圣上，除了太子之外，最宠爱的儿子，被封为“战神王爷”，却在三年前的一场北境大战中，双腿被废，从此只能与轮椅为伴的七皇子——萧景辞。
看到来人，萧景琰那张难看的脸色，瞬间又变了几变。
他的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忌惮，一丝厌恶，但更多的，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对强者的警惕。
他强行压下心中的不快，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朝着来人，拱了拱手。
“原来是七弟。”
“七弟今日，怎么也起得这么早？”
萧景辞被侍卫推着，缓缓来到众人面前，他没有立刻回答萧景琰的话，那双狭长的凤目，却饶有兴致地，落在了正准备离去的苏清离身上。
他的目光，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极具侵略性的审视。
从她那素净的衣裙，到她那苍白的脸颊，再到她那双虽然垂着，却依旧能看出几分倔强的眼眸。
他看得，很慢，很仔细。
仿佛是在欣赏一件，让他产生了浓厚兴趣的、新奇的玩意儿。
“这位，想必就是……昨夜让京城热闹了一番的，苏家大小姐吧？”
萧景辞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却又精准地，点出了苏清离的身份。
苏清离的身体，微微一僵。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是何等的锐利，何等的……危险。
那目光，不像萧景琰那样，带着高高在上的审视。
那是一种，仿佛能穿透她所有伪装，首达她灵魂深处的，洞悉。
就好像，她在他面前，是完全透明的。
苏清离的心中，警铃大作。
这个人，很危险。
比皇后，比三皇子，比她迄今为止遇到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加危险。
她缓缓转过身，垂下眼帘，将所有的情绪，都掩藏在那长长的睫毛之下，然后，微微屈膝，行了一个与方才一般无二的福礼。
“臣女苏清离，见过七王爷。”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依旧疏离。
萧景辞看着她，嘴角的笑意，愈发深了。
他没有让她起身，只是将目光，又转向了脸色愈发难看的萧景琰。
“三弟，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一大早的，堵在这里，是为何事啊？”
“看苏小姐这脸色……莫不是，三弟你仗着自己皇子的身份，欺负人家一个弱女子了？”
这番话，说得轻飘飘的，却字字诛心。
不仅坐实了萧景琰“以强凌弱”的形象，更是将自己，摆在了一个为“弱女子”出头的，英雄救美的位置上。
萧景琰气得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七弟说笑了！”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本王只是……只是偶遇苏小姐，关心几句罢了。”
“关心？”
萧景辞挑了挑眉，那双狭长的凤目中，闪过一丝戏谑的光。
“本王怎么看着，倒像是审问呢？”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回苏清离的身上，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意味不明的，仿佛是在自言自语的感叹。
“说起来，本王昨日，也听说了苏小姐的事。”
“年纪轻轻，便遭此横祸，不仅被奸人所害，还被皇家退婚，啧啧啧……”
他摇着头，脸上露出了惋惜的神情。
“真是……可怜啊。”
他说着“可怜”，可那双眼睛里，却看不到半分的同情，只有一种，仿佛在看一出好戏的，玩味。
然后，他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仿佛是专门说给萧景琰听的，淡淡的威压。
“不过，我皇家，虽然退了婚，却也不是那等，可以任人欺凌，落井下石的小人。”
“苏小姐的父亲，乃是国之栋梁，苏小姐本人，更是受害者。”
“我等身为皇子，理应对其，多加抚慰才是。”
“三弟，你说，本王说的，对不对啊？”
这番话，等于是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地，又抽了萧景琰一个响亮的耳光。
它将萧景琰刚才那番，充满傲慢的逐客令，衬托得，是何等的小肚鸡肠，何等的，毫无皇家风范。
萧景琰的脸色，己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他死死地盯着萧景辞那张带笑的脸，只觉得，自己所有的伪装，都被对方，毫不留情地，撕得粉碎。
他知道，自己若是再待下去，只会自取其辱。
“七弟教训的是。”
萧景琰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说出了这句话。
“是为兄……思虑不周了。”
“为兄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在此，多做叨扰了！”
说完，他再也顾不上什么皇子仪态，几乎是狼狈地，带着他那些同样噤若寒蝉的下人，拂袖而去。
那背影，仓皇得，像是一只斗败了的公鸡。
转瞬之间，长长的宫道上，便只剩下了萧景辞的人，和依旧保持着行礼姿势的，苏清离主仆二人。
空气中，那股剑拔弩张的气氛，随着萧景琰的离去，并未消散。
反而，因为只剩下了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而变得，更加的……诡异，和危险。
苏清离依旧低着头，没有动。
她能感觉到，那道锐利的目光，依旧，牢牢地，锁定在她的身上。
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都看个通透。
许久，许久。
那个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的声音，才再次，在她的头顶，缓缓响起。
这一次，那声音里，再也没有了刚才的玩世不恭，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深沉。
“苏小姐。”
“抬起头来。”
“让本王……好好看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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