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宣南坊，悦来茶楼。
午后的阳光正好，茶楼里座无虚席，南来北往的客商，提笼遛鸟的闲人，都聚在这里，喝着两文钱一碗的大碗茶，听着台上的说书先生，唾沫横飞地讲着时下最新鲜、最刺激的段子。
“话说这京城之内，谁人不知镇国公府一门忠烈？老公爷云擎，北拒蛮夷，身负三十六处伤疤，为我大周，立下过赫赫战功！其女云苏，更是兰心蕙质，医术通神，本是那天上仙子一般的人物！”
说书先生一拍醒木，声调陡然拔高，带着一股悲愤之情。
“可叹！可叹啊！正是这般忠良之家，却遭了奸人所妒！那安国侯府的二世祖，横行霸道，打断了户部侍郎公子的腿不算，竟还布下毒计，害了人性命，嫁祸于人！事败之后，其父安国侯，不想着如何赎罪，反倒仗着权势，逼上门来，要强娶我们那位仙子般的云大小姐！”
“嘿！”满堂茶客，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凉气之声。
“这……这还有王法吗？”一个外地来的客商，忍不住问道。
“王法？”说书先生冷笑一声，将手中的折扇“啪”地一合，“在这京城里，有时候，拳头，就是王法！你们想啊，一边是手握兵权、功高盖主的镇国公，一边是党羽众多、根深蒂固的安国侯，这两家要是斗起来，那可是地动山摇！圣上为了朝局安稳，为了天下太平，能怎么办？”
他顿了顿，卖足了关子，才长叹一声，用一种悲天悯人的语调说道：“咱们的镇国公爷，深明大义啊！为了不让圣上为难，为了我大周的江山社稷，只能是……打碎了牙，和血吞！忍痛，应下了这门亲事！”
“唉——”
满堂，皆是叹息之声。
“可怜那云大小姐，才出虎口，又入狼窝啊！”
“是啊，那安康是个什么东西，全京城谁不知道？吃喝嫖赌，五毒俱全！云大小姐这般的人物，嫁给他，简首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嘘！小声点！你不要命了！”
短短三日，在陆远那张无形大手的推动下，一出精心编排的“忠良蒙冤，烈女忍辱”的悲情大戏，便以一种病毒式的速度，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版本之多，细节之丰富，简首令人瞠目结舌。
有的说，安国侯登门那日，国公爷当场气得吐血三升。
有的说，云大小姐为保全家族，在祠堂跪了一天一夜。
更有的说，这门亲事背后，牵扯着足以动摇国本的惊天秘密，镇国公府，是在为整个大周，背负骂名。
舆论，如同一场无声的洪水，瞬间将安国侯府，淹没在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安国侯府的下人，出门采买，都会被人指指点点，甚至有小孩子，朝他们的马车，扔烂菜叶子。
安国侯府，彻底成了仗势欺人、无耻之尤的代名词。
……
安国侯府内，气氛，压抑得如同坟墓。
安泰面无表情地听着管家的汇报，那双浑浊的老眼中，翻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
“好！好一个舆论攻心！”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本侯倒是小看了她这一手！这是要将我安国侯府，彻底钉在耻辱柱上啊！”
他现在，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画地为牢”。
云苏用这无形的舆论，给他套上了一层最坚固的枷锁。他现在但凡有任何过激的举动，都会被外界解读为恼羞成怒、做贼心虚。他被逼得，只能按照云苏划下的道，一步一步，走入她精心布置的陷阱。
“侯爷，宫里……宫里也传遍了。”管家小心翼翼地补充道，“皇后娘娘，为此，还召见了国公爷，入宫叙话，只是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
“皇后……”安泰的眼中，闪过一丝阴霾。
他知道，这出戏，真正的观众，己经入场了。
……
坤宁宫。
檀香袅袅，静谧安详。
皇后一袭凤袍，端坐在主位之上，神情淡然地品着茶。她的面容，与云苏有三分相似，却更多了几分岁月沉淀下来的雍容与威严。
“姑母。”
云擎一身朝服，恭敬地立在下方，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悲愤与无奈。
“坐吧。”皇后淡淡地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本宫都听说了。安泰，真是好大的威风。”
“臣……愧对陛下，愧对娘娘。”云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哽咽，“是臣无能，教女无方，才惹出这般事端，累及皇家颜面。”
他将一个受尽委屈、却又不得不顾全大局的忠臣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皇后放下茶盏，缓步走到他面前，亲自将他扶起。
“国公请起，此事，错不在你，更不在苏丫头。”她的声音，柔和了几分，带着一丝安抚，“本宫知道，你们受委屈了。”
她顿了顿，转身望向窗外，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落在了那风起云涌的朝堂之上。
“安泰，是该敲打敲打了。但他背后，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陛下……也有陛下的难处。”
“臣，明白。”云擎低头道。
“不过……”皇后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光芒，“苏丫头是个有主意的。她既然答应了，想必，就有她的道理。你这个做父亲的，只需……信她便是。”
说罢，她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递给云擎。
“回去吧。告诉苏丫头，姑母，什么都知道。让她，放手去做。”
云擎接过丝帕，入手温润，上面，用金线，绣着一条栩栩如生的……青龙。
他心中一凛，再抬头时，皇后己经转过身去，只留给他一个高深莫测的背影。
……
养心殿。
大周皇帝萧承稷，正在批阅奏折。
皇后缓步而入，亲自为他端上了一碗莲子羹。
“陛下，还在为安、云两家的事，烦心？”皇后柔声问道。
“唉。”萧承稷放下朱笔，揉了揉眉心，“一个是朕的肱股之臣，一个是世袭罔替的老牌勋贵。手心手背都是肉，朕，难啊。”
“臣妾倒觉得，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皇后笑道。
“哦？此话怎讲？”
“镇国公府势大，安国侯府根深，两家若是联姻，相互制衡，对陛下而言，岂不是更能高枕无忧？”皇后一边说，一边为皇帝轻轻按揉着肩膀，“更何况，安泰己经托人递了话，说只求陛下一道赐婚圣旨，以安抚镇国公府，弥补他教子无方之过。陛下何不，顺水推舟，做个顺水人情？”
萧承稷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
“梓童言之有理。此事，就这么定了。拟旨吧。”
皇后眼中，闪过一丝无人察觉的、幽深的光芒。她躬身行礼：“臣妾，遵旨。”
……
晋王府。
“砰！”
一只前朝的青花瓷瓶，被狠狠地摔在地上，西分五裂。
萧珏双目赤红，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俊美的脸上，满是扭曲的愤怒与不甘。
“她敢！她怎么敢！”
他低声咆哮着，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
云苏，那个被他弃之如敝履的女人，那个他以为可以任由自己拿捏的女人，如今，却要嫁给安康那个废物！
这对他而言，是何等的羞辱！
他可以不在乎云苏，但他绝不能容忍，自己的东西，被别人，尤其是一个远不如自己的废物抢走！
“王爷息怒！”管家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
“息怒？”萧珏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声音嘶哑，“你告诉本王，如何息怒！她宁愿嫁给安康那个纨绔，也不愿回头看本王一眼！为什么？！本王到底，哪里不如那个废物！”
管家吓得魂飞魄散，说不出一句话来。
萧珏猛地将他推开，踉跄地后退了几步，靠在了冰冷的柱子上。
愤怒的潮水退去，一种更为深沉的、名为“恐惧”的情绪，慢慢地，爬上了他的心头。
他忽然意识到，从云苏离开晋王府的那一刻起，她就己经，彻底脱离了他的掌控。
她戳穿柳轻烟的假孕，诊断云亭的怪病，结交鬼手秦越，甚至，能将安国侯这等人物，都逼得不得不低头求亲……
她，到底是谁？
那个曾经对他百依百顺、懦弱无能的晋王妃，与眼前这个运筹帷幄、搅动风云的女子，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一个荒诞而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他的心底，冒了出来。
他，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
三日后，镇国公府。
一队宫中内侍，在一名首领太监的带领下，吹吹打打地，来到了府门前。
“圣旨到——”
尖锐的嗓音，划破了国公府上空的宁静。
云擎带着府中上下，跪于庭中接旨。
当听到那句“兹闻镇国公府长女云苏，性情敦淑，克娴于礼，特赐婚于安国侯府次子安康，择吉日完婚，钦此”时，云擎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而跪在他身后的云苏，自始至终，都平静得，如同一尊玉像。
“臣女云苏，接旨，谢恩。”
她伸出双手，从太监手中，接过了那卷明黄色的、沉甸甸的圣旨。
那上面，盖着皇帝的玉玺，和皇后的凤印。
它既是她的护身符，也是她吹响的……战争号角。
从这一刻起，再无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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