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苑。
这是晋王府主院的名字，也是云苏的居所。
当她拖着一身伤痛，在贴身侍女绿珠惊恐的抽泣声中踏入这方庭院时，天边的晚霞正烧得绚烂，将庭中那棵百年海棠树映照得如火如荼。
真美。
也真讽刺。
这清风苑，名字雅致，却是王府里最冷清的地方。原主在这里守了一年的活寡，将一颗真心磨成了尘埃，最终还从这里被拖走，死在了冰冷的柴房。
“王妃！您……您怎么伤成这样！是哪个天杀的……”绿珠又惊又痛，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上来想扶她，却又怕碰到她的伤口，手足无措。
“我没事。”云苏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她环视了一圈院内闻声出来的几个下人。他们眼中有关切，有惊惧，但更多的是一种麻木的、习以为常的同情。显然，这一年来，他们的主子受委屈，己经不是第一次了。
“去，烧热水，我要沐浴。再把我房里那个白玉瓷瓶的金疮药拿来。”云苏有条不紊地吩咐道。
绿珠连忙点头，擦干眼泪，转身要去准备。
“等等，”云苏叫住她，补充了一句，“把库房里那几匹没动过的江南云锦也拿出来，明日府中下人的西季衣裳，该换了。”
绿珠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王妃库房里那些云锦，都是从镇国公府带来的嫁妆，珍贵无比，别说给下人做衣服，就是王妃自己都舍不得穿。往日里柳侧妃明里暗里讨要过几次，王妃都没松口，怎么今日……
云苏看出了她的疑惑，却没解释，只是淡淡道：“去办吧。”
“是。”绿珠不敢多问，领命而去。
一个时辰后，沐浴更衣完毕的云苏坐在了梳妆台前。
铜镜里的女人，面色苍白，额角和脸颊上还有未消的淤青，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她褪下中衣，露出背后纵横交错的鞭伤，有的地方皮开肉绽，触目惊心。
绿珠端着药膏进来，一看到这景象，眼泪又忍不住了：“王妃……王爷他怎么能这么狠心……”
“哭什么。”云苏从她手里接过药瓶，自己用棉签沾了药膏，反手涂抹在伤口上，动作熟练得仿佛在处理别人的伤势，“这点小伤，死不了人。”
她用的，是原主珍藏的顶级金疮药，可她心里清楚，这药效用有限。对付这种鞭伤，最重要的是清创消毒，防止感染，其次才是活血化瘀，促进愈合。
可惜，这里没有碘伏，没有抗生素。
她一边上药，一边在脑中飞速盘点着这个时代可用的药材。三七、白芷可以止血生肌，金银花、蒲公英可以清热解毒……明日得想办法弄些来。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管家福安的声音在门外恭敬地响起：“王妃，王爷差老奴送些东西过来。”
绿珠闻言，脸上立刻露出愤愤不平的神色。打了个巴掌，再给个甜枣？王爷也太欺负人了！
云苏却神色不变，只淡淡道：“让他进来。”
福安领着几个小厮，抬着一个个描金漆盒鱼贯而入。他将礼单呈上，躬身道：“王妃，这是王爷特意吩咐的。有千年的人参，百年的雪莲，都是宫里赏下来的珍品。还有西域进贡的雪肤膏，对祛疤有奇效。另外还有些珠宝首饰、绫罗绸缎，王爷说，让您好生将养身子，是……是他错怪您了。”
福安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声音低了下去，显然也觉得十分尴尬。
他本以为，王妃会像往常一样，或激动或委屈地收下，然后对王爷的“关怀”感恩戴德。
然而，云苏只是瞥了一眼那长长的礼单，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声音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东西放下，你回去吧。”
没有愤怒，没有怨怼，甚至没有一丝情绪波动。
这种极致的平静，反而让福安这个在王府里见惯了风浪的老管家，心中莫名地打了个突。
他总觉得，今天的王妃，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的王妃，看王爷时眼里有光，像追逐太阳的向日葵；而现在的王妃，那双眼眸深不见底，像一潭古井，再也照不出任何人的影子。
福安不敢多留，行了一礼，带着人悄然退下。
他走后，绿珠看着满屋子的珍宝，小声问道：“王妃，这些东西……”
“那支千年人参，切片，分给院里所有人，每日泡水喝，补补气血。”云苏的声音传来。
绿珠大惊：“王妃，那可是千年人参！千金难求的宝贝啊！”
“再好的宝贝，也要人有命享用才行。”云苏将衣服拉好，转过身来，目光落在绿珠脸上，“今日之事，你们也受惊了。在这王府，想活下去，就得先有个好身子骨。”
她顿了顿，拿起那盒最珍贵的雪肤膏，递给绿珠：“这个给你，你脸上的冻疮，该好好治治了。”
绿珠彻底愣住了。她没想到，王妃竟还记得她冬天生的冻疮。那雪肤膏，是王爷专门送来给王妃祛疤的啊！
“王妃，这……这使不得！奴婢……”
“我说使得，就使得。”云苏的语气不容置喙，“我是清风苑的主子，我说的话，就是规矩。”
绿珠的眼眶瞬间红了，她紧紧攥着那盒药膏，重重地跪了下去，声音哽咽：“奴婢……奴婢誓死追随王妃！”
云苏将她扶起，心中微暖。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一个忠心耿耿的自己人，远比那些虚情假意的赏赐来得重要。
这一夜，清风苑的灯，亮到了很晚。
萧珏赏赐的东西，被云苏分了个干净。珍贵的药材分给了下人，华美的绸缎裁了做新衣，璀璨的珠宝被她随手丢进了妆匣的最底层。
她用实际行动告诉所有人，萧珏的补偿，在她这里，一文不值。
消息传到萧珏的书房，他捏着毛笔的手，悬在半空，久久没有落下。
福安小心翼翼地禀报着清风苑里发生的一切，从分发人参，到赏赐雪肤膏，事无巨细。
萧珏听完，沉默了良久，才挥了挥手，示意福安退下。
书房里只剩下他一人。
他烦躁地将笔丢开，脑海里不断回放着云苏在柴房里那冰冷的眼神，和她走出柴房时那决绝的背影。
愧疚吗？自然是有的。
可更多的，是一种无法掌控的挫败感。
他一首以为，云苏是爱他的，爱得可以为他放弃一切，卑微到尘埃里。只要他稍稍给予一点温情，她就会欣喜若狂。
可现在，这个他认知中的女人，好像……死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他完全陌生的，冷静、强大、甚至有些可怕的灵魂。
她是如何知道柳轻烟的病症的？她的医术，是跟谁学的？镇国公府，何时出了这么一号人物？
无数的谜团，像一张网，将他笼罩。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对这个同床共枕了一年的妻子，一无所知。
……
第二天，云苏没有踏出清风苑半步。
她安然地在院中养伤，看书，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但整个晋王府，却因为昨天柴房之事，掀起了轩然大波。柳侧妃失宠被禁足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王府的每一个角落。
那些曾经见风使舵，捧高踩低，将清风苑视为冷宫的下人们，此刻都人心惶惶，生怕王妃秋后算账。
尤其是内院的管事张妈妈，更是坐立难安。
这张妈妈，是柳轻烟入府时从娘家带来的陪房，仗着柳轻烟得宠，在内院作威作福，平日里没少克扣清风苑的份例，对云苏这个正牌王妃也是阳奉阴违。
如今柳轻烟倒了，她这条走狗，自然成了惊弓之鸟。
她思来想去，决定主动出击，去清风苑探探王妃的口风。
午后，张妈妈端着一碗精心熬制的血燕，扭着肥胖的身子，满脸堆笑地走进了清风苑。
“老奴给王妃请安了。听说王妃凤体抱恙，老奴特地炖了血燕给王妃补补身子。”
绿珠看到她，脸上立刻露出厌恶的神色，正要拦下，却听屋内传来云苏清淡的声音。
“让她进来。”
张妈妈心中一喜，连忙扭着腰走进去，将燕窝放在桌上，谄媚道：“王妃，您尝尝，这可是顶好的官燕，最是滋补……”
云苏靠在软榻上，手里捧着一本医书，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淡淡地问道：“张妈妈，我记得，我这个月的份例，你还没送来吧？”
张妈妈脸上的笑容一僵，连忙解释道：“哎哟，王妃您瞧老奴这记性！实在是前几日柳……柳庶人那边事多，忙昏了头，给忘了。老奴这就去，这就去给您补上！”
“不必了。”云苏终于放下了书，抬眼看她。
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张妈妈感觉自己像是被一条毒蛇盯上了，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我这里，有样东西，想请张妈妈过过目。”云苏说着，对绿珠使了个眼色。
绿珠立刻从一旁捧出一个账本，放在了张妈妈面前。
张妈妈不明所以，翻开一看，第一页，就让她脸色大变。
那上面，密密麻麻，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极为清晰的记账方式，罗列着一笔笔账目。
“上月二十七，厨房采买，多报白炭三十斤，银二两，入柳氏私库。”
“本月初三，克扣清风苑月例银十两，转购柳氏所用胭脂水粉。”
“本月初八，虚报内院修缮用度，取银五十两，其中三十两，流入你娘家侄子的口袋。”
……
一笔笔，一条条，时间，数目，去向，清清楚楚，分毫不差！
张妈妈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她怎么也想不通，这些她做得天衣无缝的假账，王妃是怎么查出来的？王府的账本，向来都是流水账，混乱不堪，别说王妃，就是账房先生，没个十天半月也理不清头绪！
“王……王妃……这……这是污蔑！老奴冤枉啊！”张妈妈“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开始撒泼哭嚎。
“污蔑？”云苏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这些账目，是不是真的，把你，连同账本，一起送到王爷面前，一问便知。”
她说着，站起身，缓缓走到张妈妈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或者，我们换个地方，去京兆府尹的大堂上，好好算一算？”
京兆府尹！
张妈妈吓得魂飞魄散。她做的这些事，往小了说是中饱私囊，往大了说，就是欺瞒主上，贪墨王府财产，真要闹到官府，她不死也得脱层皮！
“王妃饶命！王妃饶命啊！老奴再也不敢了！”她磕头如捣蒜，再没有了半分嚣张气焰。
院外的下人们，透过窗户看到这一幕，一个个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
云苏看着脚下这个肥胖的妇人，眼中没有一丝怜悯。
“绿珠，”她冷声道，“传我的话，张氏身为内院管事，监守自盗，贪墨王府钱财，杖责三十，发卖出府，永不录用。她手下那些帮着她做假账的，一并查清，同罪处置！”
“是！”绿珠高声应道，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畅快。
“至于这内院管事之位，”云苏的目光，缓缓扫过院外那些瑟瑟发抖的下人，“暂时，由绿珠兼任。”
一言，定生死。
一言，掌乾坤。
从这一刻起，清风苑，乃至整个晋王府内院，再无人敢小觑这位看似柔弱的王妃。
她用雷霆手段，宣告了自己的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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