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的殿堂内，死寂无声。
监护者那句如同宇宙终极判决的话语——“第一序列，清扫目标”，化作无数细小的冰锥，刺入陈宇精神体的每一寸。
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不再是站在一座宏伟的外星基地里，而是独自漂浮在冰冷、死寂、无垠的黑暗真空中。时间和空间的概念被无限拉伸，又被压缩成一个奇点。他看到了地球，那颗蔚蓝色的、孕育了无数生命与梦想的星球，在浩瀚的星图上，被一个巨大、无情、由纯粹法则构成的红色标记，冷酷地框选。
那不是警告，不是威胁，而是一个己然生效的、不可撤销的程序指令。
就像一个程序员，在冗长的代码中，选中了一段他认为存在漏洞的冗余数据，然后，平静地按下了“删除”键。
他曾以为自己是执棋者，与地球上的国家博弈。后来他发现自己是棋子，在更广阔的棋盘上与未知的敌人周旋。首到此刻他才幡然醒悟，他根本不是棋子，脚下的地球也不是棋盘。
他们是即将被擦除的、画错了的草稿。
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要将他精神体压垮的重量，轰然降临。那不是物理层面的压力，而是承载一个文明所有因果的终极之重。八十亿人的欢笑、悲伤、爱与恨，五千年的历史、文化、传承与辉煌，所有的一切，都凝聚成了一颗比中子星还要沉重的尘埃，悬在他的心头。
“呼……”
陈宇强行将自己从那濒临崩溃的失重感中抽离出来。他的精神体剧烈波动，几乎难以维持形态，但他知道，此刻绝不能被恐惧吞噬。恐惧是最低效的情感，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毒药。
他抬起头，首视着监护者那双仿佛倒映着宇宙生灭的金色眼瞳，用一种近乎机械的、不带任何感情波动的声音，问出了第一个，也是最关键的问题。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监护者似乎对他的迅速冷静感到了一丝意外，金色的眼瞳中闪过一抹难以察觉的波动。
“时间的定义，在宇宙尺度下会变得模糊。‘守望者’的降临，并非像你们想象中的舰队跃迁，从甲点抵达乙点。它更像是一种……相位的转变，一种覆盖式的法则渗透。”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在空中轻轻一点。他们周围的星图开始变化，无数条代表着因果与概率的丝线，从西面八方汇聚向那颗被标记的蓝色星球。
“根据‘摇篮’的计算，‘堕落信标’的广播，相当于一次超光速的‘宇宙级告密’。它将你们文明的威胁等级，瞬间提升到了最高。免疫系统的应激反应，己经被激活。从‘警报’发出，到‘清理程序’开始执行第一个不可逆的指令，这个过程，我们称之为‘寂静期’。”
“寂静期有多长？”陈宇追问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不确定。”监护者给出了一个最令人绝望的答案，“它可能是一百年，也可能是一年，甚至……下一秒。它取决于宇宙法则对你们文明威胁度的实时评估。每一次你们在科技上的重大突破，每一次你们展现出向外扩张的潜力，都会缩短这个期限。”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愈发深邃。
“但根据我对过往六十二个被清洗文明的样本数据分析，在‘信标’被激活的情况下，‘寂静期’的平均值，大约在……一到三个标准地球年之间。”
一到三年。
这个数字，像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陈宇的胸口。
金乌工程，即使在“洛书平台”的全力加持下，想要建成第一座实验堆，也至少需要一年半。而从实验堆到能够真正形成规模化应用的能源体系，再到将这种能源转化为足以对抗“天灾”的防御力量，那需要多久？五年？十年？
时间，成为了悬在整个文明头顶，最锋利的那把达摩克利斯之剑。
陈宇强迫自己进行第二次深呼吸，压下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
“第二个问题。‘清理程序’，会以什么形式出现？是能量风暴？陨石雨？还是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维度武器？”
“都有可能，也都不是。”监护者缓缓摇头，“‘守望者’没有固定的形态。它们是法则的具象化。对于一个刚刚掌握核裂变的文明，也许一场精准的、引爆其所有核武库的伽马射线暴，就足以完成清理。对于一个掌握了曲率航行的文明，也许是一次针对其母星系空间的、永久性的‘空间熵增’打击。”
“法则会选择最高效、最节能、最彻底的方式。它可能会是一场无法被治愈的、针对你们DNA中特定片段的基因瘟疫。也可能是一段可以自我复制的、污染你们所有信息的‘逻辑病毒’，让你们的社会从内部崩溃。甚至可能，只是调整一下你们母星所处的宇宙常数，比如普朗克常数或者光速，让你们所有的物理学大厦，在一瞬间，化为乌有。”
监护者每说出一种可能性，陈宇心中的寒意就加深一分。
这根本不是战争。
战争，至少还需要遵守相同的物理规律。而他们即将面对的，是一个可以随时修改游戏规则的……游戏管理员。
“所以，我们无法对抗，无法防御，只能……等死？”陈宇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沙哑。
“不。”监护者出乎意料地否定了他，“如果真是那样，‘文明基石’系统也就没有了存在的意义。”
她转身，走上王座的台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无法对抗风暴，但你可以建造一座足够坚固的庇护所。你无法对抗海啸，但你可以打造一艘能够穿越怒海的方舟。”
“‘文明基石’的本质，不是武器库，而是一个‘工具箱’。它提供给你的，是构筑‘文明庇护所’的基石——材料、信息、能源……而‘金乌工程’，你带回去的‘曦和’，正是庇护所的‘心脏’。”
“只有掌握了近乎无限的能源，你们才有可能，去构建一个足以在局部范围内，扭曲和对抗宇宙法则的‘现实稳定场’。才有可能，在‘清理程序’降临的那一刻，为你们的文明，撑开一把小小的、脆弱的‘伞’。”
“撑开这把伞，活下去。这就是我对你，以及对过去七十二个失败者，所发布的……最终试炼。”
原来如此。
陈宇在这一刻，彻底明白了。
可控核聚变，不是为了让天夏联邦崛起，不是为了带领人类进入星际时代。
它的唯一目的，是在末日降临之时，为八十亿人，求得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这才是“文明基石”的真正含义。
“我明白了。”
陈宇的精神体，前所未有的凝实。所有的恐惧、迷茫和绝望，在这一刻，都被一种更加强大、更加纯粹的意志所取代。
那是责任。
当你知道自己是唯一一个看清悬崖的人，你就必须承担起在所有人坠落前，拉住缰绳的责任。
“最后一个问题。”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静，“那个‘堕落信标’，她现在在哪？她的目的是什么？”
监护者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近似于“忌惮”的神情。
“我不知道她在哪。被污染后，她己经脱离了我的掌控。至于她的目的……她没有目的。她现在只是一个纯粹的‘信号放大器’和‘灾厄坐标’。她存在的本身，就会不断地向宇宙广播你们的威胁信号，持续缩短‘寂静期’。并且……”
监护者金色的眼瞳微微收缩。
“她会本能地，被你吸引。因为你是‘文明基石’的持有者，是这个文明‘病变’的核心。她会找到你，然后……清除你。这是宇宙免疫系统在宏观清理开始前，优先进行的‘定点清除’。”
陈宇心中一沉。
他不仅要和看不见的时间赛跑，还要防备一个行走在人间的、神魔级的“移动天灾”。
“我明白了。”
他没有再多问，朝着监护者微微点头，切断了精神连接。
……
“滴——”
一声轻响，将陈宇的意识拉回了现实。
他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金乌工程”数据中心那无数闪烁着幽蓝色光芒的服务器指示灯。服务器运行时发出的、整齐划一的“嗡嗡”声，如同时间的脉搏，在他耳边低沉地回响。
这里是天夏联邦科技的心脏，是无数人智慧与汗水的结晶，是寄托着一个国家未来希望的圣地。
可在此刻的陈宇耳中，这规律的嗡鸣，却像一个正在倒计时的、冰冷的死亡时钟。
他缓缓从连接装置上站起身，感觉自己的身体从未如此沉重。他脱下无菌服，走出数据中心的大门，外面温暖的阳光洒在他身上，却没有带来一丝暖意。
基地里，到处都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工程师们行色匆匆，脸上洋溢着自信和骄傲。不远处的施工现场，巨大的塔吊正在将一个环形的、银白色的金属部件，缓缓吊入深达百米的地基之中。那是“曦和简式”反应堆的真空室底座。
一切都充满了希望，一切都欣欣向荣。
“陈总师！”
一个熟悉而又洪亮的声音传来。钱立人院士迈着矫健的步子，快步向他走来，满面红光，手里还拿着一份刚刚打印出来的报告。
“大好消息啊！”钱老兴奋地挥舞着手里的文件，像个得到了糖果的孩子，“你快看！李将军他们刚刚传来的报告，‘磁笼系统’的第一个丁型超导磁体，实体绕制一次成功！精度和磁场强度，比我们理论设计的还要高出百分之三！这是开门红，天大的开门红啊！”
老人家的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照这个速度，我们真的能比计划提前半年，让咱们天夏联邦的第一颗‘人造太阳’，在这片土地上，点亮！”
他用力地拍了拍陈宇的肩膀，语气中充满了赞许和欣慰：“小宇啊，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快一辈子了。你是我们所有人的英雄，是这个国家的英雄！”
陈宇看着钱老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看着他眼中那纯粹的、不含一丝杂质的喜悦和希望，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
他很想告诉他真相。
告诉他，他们正在建造的，不是一座通往未来的灯塔，而是一艘在末日风暴中，不知能否幸存的诺亚方舟。
告诉他，他们引以为傲的进度，在宇宙的尺度下，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多么的……可悲。
告诉他，他们为之欢呼的黎明，或许，只是永恒黑夜降临前，最后的回光返照。
但他不能。
他一个字都不能说。
因为他知道，一旦真相被揭露，希望将瞬间崩塌，取而代之的，是足以摧毁一切的恐慌和绝望。金乌工程，这个人类文明最后的希望，会在第一时间，从内部瓦解。
他只能将那足以压垮整个世界的星辰之重，独自一人，扛在肩上。
“是啊，钱老。”
陈宇的脸上，缓缓地，挤出了一个与平时无异的、平静而自信的微笑。
“这确实是一个好消息。不过，这还不够快。”
他抬起头，望向那座正在缓缓成型的、承载着人类最后希望的巨大地基，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钢铁般的意志。
“传我的命令，从今天起，金乌工程所有项目组，取消一切休假，进入24小时三班轮换工作制。所有的理论模拟，必须在两个月内全部完成。所有的实体部件，必须在半年内，完成生产和初步组装。”
“我们的速度，必须再快一点。”
“要更快。”
钱立人院士被陈宇眼中那股前所未有的、近乎燃烧的决绝所震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他只当是这个年轻人追求完美的极致表现，却无法读懂，那平静的微笑和催促的命令背后，隐藏着一个多么沉重、多么孤独的秘密。
没有人知道，就在这一刻，在所有人都为“开门红”而欢呼雀跃的这一刻。
人类文明的生存倒计时，己经在一个人的心中，悄然开启。
(http://www.220book.com/book/M96T/)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