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曜石桌上，林舟的全息影像，就那样静静地站着，脸上挂着我再熟悉不过的、温和而腼腆的微笑。他仿佛不是一个刚刚背叛了我、抢走了我唯一希望的敌人，而是一个刚刚结束了一场普通技术会议、正准备和我讨论下一个项目难题的伙伴。
我的血液，在瞬间，凝固成了冰。
愤怒、不解、被背叛的刺痛……无数种情绪，像烧红的铁水，在我胸腔里翻腾、奔涌，几乎要将我的理智焚烧殆尽。
“林舟……”我从牙缝里，挤出了他的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
“好久不见，苏微。”影像中的他，微笑着，向我挥了挥手。那语气，自然得，就像我们昨天才刚刚分开。
“看起来，你很惊讶。”一旁的阿克曼，欣赏着我脸上的表情，像是在品鉴一瓶上好的陈年佳酿，“我猜，你一定很想知道，你最信任的伙伴，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身边，对吗？”
我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林舟那张熟悉的、此刻却又陌生到让我不寒而栗的脸。
“让我来告诉你一个有趣的故事吧。”阿克曼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戏剧性的、令人作呕的腔调。
“你以为，‘天穹’是你一手创建的商业帝国，是你在黑暗中，为自己点亮的一盏灯塔。你以为，林舟是你亲手挑选的、最忠诚的、足以托付一切的战友。”
“但你错了，苏微。大错特错。”
阿克曼的脸上，露出了一种近乎于残忍的、怜悯的笑容。
“你，从来都不是那个执棋人。你，甚至连棋子，都算不上。”
“你只是……一个‘影子’。”
影子？
这个词，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什么意思？”我冷冷地问道。
“意思就是，”阿克曼伸出手，指向了林舟的影像，“你眼前这位，林舟先生，才是‘天穹’计划，真正的……‘原点’。”
“而你，苏微，”他的目光，重新落在了我的身上，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有趣的、却又无知的复制品，“你的存在，从一开始，就只是为了……保护他。为了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为了替他，挡下所有的明枪暗箭。你是他在阳光下，最完美的、也是最以假乱真的……伪装。”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是林舟的影子？
我……是他的伪装？
这太荒谬了。这简首是，我听过的，最颠倒黑白的、最不可理喻的谎言。
“天穹”的每一个代码，都源自于我超越这个时代的记忆。“深空”系统的核心架构，是我亲手绘制的。我才是那个“原点”，我才是那个……创造者！
“不信吗？”阿克曼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轻笑了一声，“也难怪。毕竟，连苏振东自己，都被骗过去了。他到死，都以为，你才是他真正的女儿，才是他计划的继承人。”
“林舟，”阿克曼侧过头，对着那个沉默的影像，下达了指令，“给她看看……你的‘真面目’。”
影像中的林舟，脸上的微笑，缓缓地，收敛了。
他抬起手，摘下了鼻梁上的那副金丝眼镜。
然后，他当着我的面，做出了一个让我永生难忘的、毛骨悚然的动作。
他伸出右手，用食指和拇指，捏住了自己的左眼。然后，像是在摘下一枚隐形眼镜一样，轻轻地，向外一拉。
“嗤啦——”
一声轻微的、仿佛撕开一张薄膜的声音响起。
他竟然，将自己的整张“脸”，从他的头骨上，完整地，撕了下来！
在那张被撕下的、薄如蝉翼的、由仿生皮肤构成的“林舟”的面具之下，出现的，是另一张……我做梦也想不到的、却又熟悉到刻骨铭心的脸。
那是一张，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脸。
不，不对。
不是一模一样。
这张脸，比我，要显得更加成熟，更加冷峻。她的眼神，不像我这样，还残留着一丝属于人类的温度和情感。那是一双……纯粹的、冰冷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算法和逻辑的、属于“神”的眼睛。
她就那样，静静地，透过全息影像，与我对视着。
在这一刻，我感觉自己，像是在……照镜子。
一面，通往地狱的镜子。
我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之前所有无法解释的谜团，在这一瞬间，都有了答案。
为什么林舟能拿出超越时代的技术？
为什么他能悄无声息地，清除自己所有的数字痕迹？
为什么“天穹”的徽记，会出现在他的手上？
因为，他，或者说“她”，才是那个真正的“源头”。而我，这个重生归来的、带着前世记忆的苏微，只不过是她投射在世俗世界里，一个用来迷惑所有人的……倒影。
“天穹”，不是我的。
甚至，连“苏微”这个身份，都不是我的。
我……到底是谁？
“很精彩，不是吗？”阿克曼的声音，将我从那片毁灭性的、自我否定的深渊中，强行拉了回来。
“一个完美的、瞒天过海的计划。”他赞叹道，“就连我，也是在最近，才通过分析‘天穹’内部最底层的、加密的数据流，发现了这个惊人的秘密。一个……比苏振东的‘影子’计划，更加疯狂、也更加……伟大的计划。”
“苏微，”阿克曼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种近乎于“邀请”的、平等的意味，“现在，你明白了吗？我们，才是一类人。我们，都是被旧世界的规则所束缚的、不被理解的……先驱者。”
“加入我。”他再次，向我伸出了手，“我们，再加上她，我们三个人联手，足以创造一个，连苏振东都无法想象的、真正的……新宇宙。到时候，无论是‘幻境’，还是现实，都将在我们的脚下，俯首称臣。”
我看着他，看着那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冷漠的“她”。
我笑了。
那是一种，在经历了极致的震惊、极致的痛苦、极致的自我崩塌之后，所诞生的、一种近乎于癫狂的、歇斯底里的笑。
“哈哈……哈哈哈哈……”
我的笑声，回荡在这间小小的、由黑色晶体构成的书房里，显得如此突兀，如此刺耳。
阿克曼皱起了眉头。
那个“她”，也微微地，眯起了眼睛。
“你笑什么？”阿克曼冷冷地问道。
我缓缓地，止住了笑声。
我抬起头，迎上了他们两个人的目光。我的眼中，再也没有了迷茫和恐惧。只剩下一种，被彻底碾碎、又在废墟之上，重新站立起来的、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笑你们……太自以为是了。”
我一字一句地，缓缓说道。
“你们以为，凭一个所谓的‘真相’，就能摧毁我吗？”
“你们以为，剥夺了我的过去，就能控制我的未来吗？”
“影子？原点？”我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充满了嘲讽的弧度，“我不在乎。”
“我不在乎我到底是谁，我从哪里来。”
“我只知道，陈默，是为了救我，才躺在了那个‘摇篮’里。”
“我只知道，我的父母，是为了阻止你这个疯子，才付出了他们的生命。”
“我只知道，那个叫林舟的、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曾经，是我最信任的、也是我唯一的伙伴。而现在，他，或者说‘你’……”我的目光，像两把最锋利的刀，刺向了那个冷漠的“苏微”。
“……是我的敌人。”
我的话，掷地有声。
我就是我。
一个有血有肉，会哭会笑，会爱会恨的……人。
无论你们给我安上什么样的身份，都无法改变这个，最核心的、也是最本质的事实。
阿克曼的脸色，第一次，沉了下来。
他似乎没有想到，在遭受了如此毁灭性的精神打击之后，我，竟然还能站在这里，对他说出这样一番话。
“看来，苏振东在你身上，注入了太多的……‘人性’这种廉价的、不稳定的……病毒。”他冷哼了一声，“真是……浪费。”
“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他的影像，开始变得模糊。
“苏微，好好享受你在这座坟墓里，最后的时光吧。等我的‘飞升’完成，我会亲自，来取走你的‘钥匙’。到时候，我希望你，还能像现在这样……牙尖嘴利。”
他的影像，彻底消失了。
黑曜石的桌面上，只剩下那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冷漠的“她”。
她静静地，看了我几秒钟。
然后，她开口了。
她的声音，不再是林舟那温和的男声，而是……和我一模一样的，清冷的、属于苏微的女声。
“奥瑞城被抢走的‘赫尔墨斯的手环’，我把它，留在了极光中微子观测站的入口处。”
她的话，让我猛地一愣。
她把钥匙……还给了我们？
她，到底想做什么？
“雷蒙德·阿克曼，他只是一个……看得更远一点的旧时代残党。他所谓的‘飞升’，不过是一个粗糙的、充满了逻辑漏洞的、可笑的梦。”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屑。
“他，不是我们的敌人。”
“他只是……一个障碍。”
“真正的游戏，在我们之间。‘原点’，与‘影子’之间。”
说完，她对我，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我无法解读的微笑。
然后，她的影像，也随之，消失了。
书房里，重新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一个人，静静地，站在这片黑暗之中，久久，没有动弹。
我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响着她最后留下的那几句话。
真正的游戏，在我们之间。
“原点”，与“影子”之间。
她，到底是谁？
她和阿克曼，到底是什么关系？
她把钥匙还给我们，又到底，有什么目的？
无数个更加巨大的、更加深不见底的谜团，如同黑色的潮水，将我，彻底淹没。
我缓缓地，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掌心。
那里，空无一物。
我，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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