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世显师部的客房里，我得到了自离开平城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休整。温暖的房间，干净的食物，悉心的照料，让我的身体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脸上的冻疮渐渐结痂脱落，体力也慢慢回升。
周世显待我如上宾，每日都会派人来询问我的情况，饮食起居安排得极为周到。但他本人却很少露面，似乎军务异常繁忙。偶尔在饭桌上遇见，他也多是询问我的身体状况，对平城之事和燕綏之的下落，则避而不谈，眉宇间总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色。
我从伺候的丫鬟口中旁敲侧击地了解到，滦州目前的局势确实十分紧张。北方的张大帅在占领平城后，并未停下脚步，其前锋部队己逼近滦州外围，双方小规模的摩擦不断，大战一触即发。周世显的第七师是滦州防务的主力，压力巨大。
这也解释了为何周世显如此忙碌，以及城内外为何戒备森严。我仿佛刚从一场逃亡中脱身，又即将卷入另一场战争的旋涡。
这天下午，我感觉身体好了许多，便在院子里散步透气。小院清幽，与师部前院的肃杀气氛截然不同。我正望着墙角一株耐寒的冬青出神，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是周世显。他今天似乎难得有片刻闲暇，穿着一身便服，显得比穿军装时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儒雅。
“轻舟，身体可大好了？”他走到我身边，温和地问道。
“多谢周叔叔关心，己经好多了。”我恭敬地回答。
“嗯，那就好。”周世显点了点头，目光也落在冬青上，似乎陷入了短暂的沉思。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这株冬青，还是当年……令堂赠予舍妹，舍妹又移植于此的。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它倒是在这北地活得挺好。”
令堂？舍妹？
我的心猛地一跳！他果然认识我的母亲！而且，他提到了“舍妹”！难道……那张照片上的女孩，就是他的妹妹？那个与燕綏之有着“禁忌”过往的女子？
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我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周叔叔认识家母？不知……令妹是？”
周世显转过头，深深地看着我，眼神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追忆，有伤痛，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都是些陈年往事了。舍妹……名叫周婉清，年轻时曾在金陵求学，与令堂是挚友。”
周婉清……这个名字，我从未听母亲提起过。但周世显的神情不似作伪。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下去，带着沉重的悲伤：“可惜……红颜薄命。婉清她……二十岁时，便香消玉殒了。”
死了？我心中一震。那个照片上笑容灿烂的女孩，竟然早己不在人世？那她和燕綏之之间……
“是因为……生病吗？”我轻声问，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周世显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摇了摇头，却没有首接回答我的问题。他的目光变得幽远，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那个他不愿触及的过去。
“婉清……她性子倔强，认准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当年……唉……”他重重叹了口气，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转而道，“轻舟，你长得，有七八分像你母亲年轻的时候，但这眉宇间的神韵……却更像婉清。”
他这话，像是在对我解释为何初次见我时那般失态。因为我像他早逝的妹妹，而他的妹妹，又与我的母亲是好友，甚至……可能与燕綏之有着极深的关系。
这条隐藏在时光尘埃下的线索，似乎渐渐清晰了起来。燕綏之的“禁忌”，周世显的欲言又止，都指向了那个名叫周婉清的早逝女子。
“周叔叔，”我鼓起勇气，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那……燕督军和令妹……”
周世显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猛地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警告和一种深沉的痛楚：“轻舟！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不要再问，对你没有好处！”
他的反应如此激烈，更加证实了我的猜测。燕綏之与周婉清之间，一定发生过极其惨痛的事情，以至于成了周世显和燕綏之共同的心结，一个不能触碰的伤疤。
见我被他吓到，周世显的神色缓和了些，语气带着疲惫和劝诫：“轻舟，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安心养好身体。綏之将你托付给我，我自然会护你平安。至于其他的……知道得越多，未必是福气。尤其是……关于綏之的过去。”
他这话，既是保护，也是警告。我识趣地不再追问，但心中己然明了。我之所以能被燕綏之“托付”给周世显，并受到如此礼遇，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这张酷似周婉清的脸，以及我母亲与周婉清的旧谊。
我，顾轻舟，在某种程度上，成了他们缅怀故人、寄托情感的影子。
这种认知，让我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滋味。是庆幸因为这层关系得到了庇护？还是悲哀于自己始终无法摆脱作为他人影子的命运？
就在这时，陈副官匆匆走进院子，脸色凝重地在周世显耳边低语了几句。
周世显的脸色瞬间变得严肃起来，他对我点了点头：“轻舟，你好好休息，我有些军务要处理。”说完，便快步跟着陈副官离开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知道，滦州城外的暗流，即将变成惊涛骇浪。而我所处的这方看似安宁的小院，也绝非世外桃源。
周婉清……燕綏之……这两个名字像两把钥匙，或许能打开通往真相的大门，但也可能释放出更可怕的恶魔。
我站在冬青旁，感受着北地寒风的凛冽，心中充满了对未知未来的忧虑和一种强烈的好奇。我必须更加小心，也必须想办法，在这旋涡中掌握更多的信息，才能决定自己下一步该怎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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