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斋这句纯粹出于好奇和现代审美的随口一问，在观音尊者听来，却不亚于一柄开天辟地的巨斧，狠狠地，劈在了她用数万年光阴构建起来的佛法根基之上！
为什么要有那么多手和脑袋？
这个问题，她从未想过。
因为在整个西漠佛门的传承中，法相的强大，与法相的复杂、宏伟，几乎是划等号的。千手千眼，代表着无边的法力与无尽的慈悲，这是所有佛门弟子都深信不疑的“真理”。
然而此刻，当这句“真理”被先生用一种近乎于孩童般纯真的语气质疑时，观音尊者才悚然发现，这个她从未怀疑过的“真理”，其根基，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是啊，为什么？
大道至简，万法归一。先生的小院，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无不透露着返璞归真的至高意境。为何佛门的至高法门，却要反其道而行，追求那种极致的繁复与堆砌？
这其中……是否从一开始，就走错了路？
一个让她自己都感到不寒而栗的念头，浮现在她的脑海。
冷汗，顺着她光洁的额角，缓缓滑落。
她张了张嘴，试图用佛经中的教义来回答，但话到嘴边，却又感觉无比的苍白与无力。
“回……回先生……”观音尊者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干涩，“法相……法相千手，是为普渡世间苦难；法相千眼，是为看尽众生疾苦。其形之繁，乃……乃是为了承载更宏大的慈悲与愿力……”
她越说，声音越低。
因为她自己都能感觉到，这个答案，在先生那洞悉万物本源的目光面前，是何等的浅薄与可笑。
果然，李景斋在听完她的解释后，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他摇了摇头，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太复杂了。”
李景斋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用一种拉家常的语气，随口说道：“在我看来啊，真正厉害的东西，往往都是最简单的。你看这天，你看这地，不都是简简单单的样子吗？但它们却能承载万物。”
“你弄那么多花里胡哨的东西堆在一起，又是手又是脑袋的，反而失了本真。就像画画一样，留白，才是最高明的意境。堆得太满了，就落了下乘，显得……刻意了。”
说完，他仿佛是为了给自己的话找一个论据，随手从地上，捡起了一块被雨水冲刷得十分光滑的鹅卵石。
他将石头托在掌心，展示给二人看。
“你看这块石头，它什么都没有，没有手，没有眼，没有脑袋。但它就在这里，它很坚硬，很真实。它的简单，就是它的力量。”
“大道至简……留白……刻意……简单，就是力量……”
李景斋这几句夹杂着现代艺术评论和朴素唯物主义思想的“闲谈”，如同亿万道混沌神雷，接连不断地，轰击在观音尊者和金蝉子的识海深处！
两人呆呆地看着李景斋，看着他手中那块平平无奇的鹅卵石，大脑，己然彻底宕机！
复杂，是落了下乘！
刻意，是失了本真！
先生这是……这是在用最朴实无华的语言，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整个佛门修行体系，数百万年来，所犯下的……根本性错误啊！
他们追求万丈金身，追求千手千眼，自以为是在接近“佛”的至高境界。
殊不知，在先生这等真正的圣人眼中，这种行为，不过是如同孩童涂鸦般，幼稚可笑的“堆砌”！是一种舍本逐末、落入下乘的“刻意”之举！
真正的“佛”，真正的“道”，应该是像这天地一般，简单而又包容万物！
应该是像先生手中的这块“石头”一般，朴实无华，却又坚不可摧，自成永恒！
金蝉子的目光，死死地，定格在了那块鹅卵石上。
在他的眼中，那哪里是什么普通的石头？！
那分明是一颗……鸿蒙未判之前的……混沌原石！
其上那看似光滑的表面，布满了亿万道细微到极致的先天道纹！其内部，仿佛蕴藏着一个尚未开辟的宇宙！一股厚重、苍茫、古朴、永恒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他的佛魂都给压垮！
先生……先生竟然随手就捡起了一件足以镇压一方大千世界的混沌至宝，只为了……给他们讲解“大道至简”的真谛？！
这是何等的手笔！何等的慈悲！
“咔嚓——”
一声清脆的、仿佛什么东西碎裂开来的声音，忽然从观音尊者的体内，传了出来。
李景斋和金蝉子，都疑惑地向她看去。
只见观音尊者依旧保持着端坐的姿势，但她的脸上，却是一片惨白，双目紧闭，娇躯，正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在她身后，那轮原本璀璨夺目的功德金轮，竟……寸寸碎裂，化作了漫天金光，消散于无形！
紧接着，一尊宝相庄严、拥有十八臂、九颗头颅的宏伟法相，不受控制地，从她背后浮现出来！
这尊法相，是她苦修了数万年的心血结晶，是她一身道行的根本所在！
然而此刻，这尊足以让大罗金仙都为之侧目的强大法相之上，竟如同那功德金轮一般，出现了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裂痕！
“师叔！”金蝉子见状，大惊失色，失声惊呼。
他能感觉到，观音尊者的气息，正在以一种雪崩般的速度，飞快地衰弱下去！
这是……道心破碎，修为崩塌的征兆啊！
难道……难道先生的道法太过高深，师叔她……她承受不住这番点化，要……要走火入魔了？！
李景斋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
“大师？大师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他连忙站起身，一脸的担忧。
完了完了，不会是自己刚才胡说八道，把人家给说出毛病来了吧？这要是传出去，自己可就摊上大事了！
然而，就在金蝉子心急如焚，李景斋手足无措之际。
那尊布满裂痕的法相，忽然“轰”的一声，彻底爆碎开来！
化作了最纯粹的、亿万点金色光点，将观音尊者的身体，完全笼罩！
“不破……不立……”
一个微弱却又充满了无尽喜悦与释然的声音，从那片金光之中，缓缓传出。
下一刻，所有的金色光点，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的牵引，开始疯狂地，向着中心汇聚、压缩、重组！
没有了千手，没有了千眼。
没有了万丈金身，没有了宏伟法相。
最终，所有的光芒，都凝聚成了一道全新的身影。
那道身影，与观音尊者本人，一般无二。
她就那么静静地悬浮在半空中，穿着一身朴素的白色僧衣，赤着双足，面带微笑。
她身上，没有任何强大的法力波动，没有任何璀璨的佛光。
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最普通的凡间女子。
但……当金蝉子看向她的刹那，却感觉自己仿佛看到了……整个佛法的源头！
他感觉，眼前的师叔，比之前那拥有十八臂法相时，要强大……亿万倍！
那是一种返璞归真之后，臻至化境的……圆融与完美！
光芒散去，观音尊者缓缓睁开双眼，她飘然落地，走到了李景斋的面前。
然后，在李景斋那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对着他，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多谢先生，为我……斩断桎梏，再造道基！”
她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感激与虔诚，甚至，还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颤抖。
“今日闻先生一言，胜过晚辈……苦修十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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