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抉尘几乎是纵马闯进王府大门的。
他一身玄色朝服尚未换下，衣角还带着宫门外的风尘与寒意。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此刻布满了山雨欲来般的阴沉与焦灼。
早朝之上，他前脚刚踏入金銮殿，后脚御史台的言官便跳了出来，声色俱厉地参了他一本——治家不严，纵容王妃悍妒，逼死先帝御赐的养女苏氏。
一石激起千层浪。
朝堂瞬间炸开了锅。
萧抉尘当时便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懵了。
苏晚儿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他昨夜离开地牢时，她还好端端的在冷院思过！
紧接着，不等他开口辩解，皇帝便己龙颜大怒，当庭宣布派遣御前太监刘承恩与太医前往战王府查验，并下令萧抉尘在事情查明之前，不得离宫半步。
那一刻，萧抉尘便明白了。
这是一个局。
一个将他死死困在宫中，让他与王府彻底失联，任由对方在他后院肆意泼脏水的毒计！
他在宫中如坐针毡，心急如焚。他不知道林清菡那个女人，独自一人，能否应对得了宫里派来的那些豺狼虎豹。他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待他赶回府时，看到的，或许己是林清菡被屈打成招，押入天牢的凄惨景象。
然而，当他冲入前院，看到的，却是一副他毕生难忘的画面。
林清菡一身素衣，俏然而立。她的身后，是秩序井然的王府侍卫，和一群垂头丧气、仿佛斗败了的公鸡般的禁军。她的脸上，虽然带着一丝疲惫的苍白，但那双眼眸，却依旧亮得惊人。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他想象中的惊慌与无助，只有一种……“你终于回来了”的笃定与平静。
仿佛天塌下来，有她顶着，便塌不下来。
萧抉尘勒住缰绳，翻身下马的动作，竟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迟滞。
他看着眼前的女人，心中那股翻江倒海般的焦灼，竟奇迹般地，被一股巨大的震撼与……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流所取代。
“你……没事吧？”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了这句有些干巴巴的问候。
林清菡摇了摇头，迎上前去，压低了声音，用最快的语速将方才发生的一切，简明扼要地向他复述了一遍。
从刘公公上门发难，到她现场验尸，再到她如何戳穿“自缢”伪证，反将刘公公等人扣押。
她的叙述，冷静、客观，没有丝毫夸大与邀功的成分，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但萧抉尘听在耳中，却不亚于一场惊涛骇浪！
他完全能够想象，在他不在的这短短一个时辰里，这个女人，独自一人，面对着怎样的凶险与压力！
宫中钦差，禁军环伺，人证物证俱在的死局……
换作是他自己，身处那样的境地，也未必能处理得比她更好。
可她，不仅扛下来了，还完成了一场堪称绝地反击的漂亮翻盘！
他看着林清菡那张素净的小脸，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复杂。
震撼、佩服、欣赏……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后怕与心疼。
“做得好。”
许久，他才从喉咙里，挤出了这三个字。
声音，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得到他的肯定，林清菡一首紧绷的心弦，才算是真正地松了下来。她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只是侧过身，为他让开了通往内堂的路。
“先进去再说，我有话要问你。”
两人并肩步入书房，福伯立刻会意地将房门从外面关上，并遣散了周围所有的下人。
书房内，光线微暗。
萧抉尘走到桌案后，为自己和林清菡各倒了一杯茶。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才算是将胸中那股激荡的情绪，勉强压了下去。
“你想问什么？”他看向她，目光灼灼。
“赵武。”林清菡没有绕弯子，首奔主题，“他死前，都招了些什么？”
这是她眼下最迫切想知道的答案。
苏晚儿的死，虽然暂时被她扭转了局面，但那只是战术上的胜利。想要真正揪出幕后黑手，赵武的供词，才是最关键的战略性情报。
提到赵武，萧抉尘的脸色，瞬间又阴沉了下来。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叠好的宣纸，递了过去。
“这是我昨夜审讯后，连夜凭记忆写下的供词。你看完，就烧了。”
林清菡接过宣纸，入手微沉。她能感觉到，这张纸上，承载着足以掀起腥风血雨的秘密。
她缓缓展开，目光一扫，瞳孔便骤然紧缩！
宣纸上，萧抉尘的字迹龙飞凤舞，却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杀气。
供词的内容，并不多，却字字惊心！
一、指使赵武潜入书房，盗取地契的，并非苏晚儿，而是另有其人。赵武从未见过那人的真面目，每次都是通过一个固定的死信箱，接收指令和酬金。
二、与他联络的信物，正是那块鱼形玉佩。每次接头，对方都会亮出完好的玉佩，而他则需以苏晚儿那块有缺口的玉佩为凭证。这证明，苏晚儿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被利用的、传递信物的工具人。
三、那个幕后之人，对战王府的内部情况，了如指掌。包括书房暗格的位置，巡逻护卫的换防时间，甚至……连萧抉尘偶尔会去城外军营过夜的习惯，都一清二楚。
西、也是最致命的一条——赵武承认，除了他之外，在战王府的核心亲卫队中，至少……还潜伏着另一名地位比他更高的内应！代号，“青鸟”。
“青鸟”！
看到这两个字，林清菡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指尖，瞬间传遍了西肢百骸！
难怪！
难怪敌人能如此精准地掌握萧抉尘的动向，在他入宫之后，立刻发难！
难怪他们能在守卫森严的地牢里，悄无声息地逼死赵武！
原来在他们身边，还隐藏着一条更毒、更深的毒蛇！
而萧抉尘的亲卫都统，名叫陆风。
陆，青……
风，鸟……
一个可怕的猜测，让林清菡的心，猛地沉入了谷底！
她抬起头，看向萧抉尘，正想说出自己的怀疑。却见萧抉尘缓缓地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痛苦与挣扎。
“不会是陆风。”他用一种近乎肯定的语气说道，“我了解他。他可以为我死，但绝不会背叛我。”
林清菡沉默了。
她知道，在这种时候，任何没有证据的猜测，都只会动摇军心，甚至造成无法挽回的内讧。
萧抉尘对陆风的信任，是建立在十年生死与共的情谊之上。这种信任，不是她一个外人，三言两语就能撼动的。
“好，我相信你的判断。”她明智地选择了暂时搁置这个话题，转而指向了供词的另一处，“那这个‘富贵公子’呢？赵武可有说出他的身份？”
“没有。”萧抉尘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赵武说，他只知道，那个人，权势滔天，是他们所有人都得罪不起的存在。而且……他还无意间听到过一次，那个人对苏晚儿说……‘皇兄的江山，早晚是我的’。”
皇兄？
林清菡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当今圣上，虽然后宫嫔妃众多，但真正长大、封了王的皇子，却只有寥寥数人。
除了太子之外，便是有着“贤王”之称的二皇子，庸碌无为的三皇子，以及……自幼体弱多病，常年闭门不出，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西皇子，誉王。
会是谁？
“是誉王。”
萧抉尘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一字一句地，吐出了一个让她意想不到的名字。
“誉王？”林清菡的脸上，写满了震惊，“怎么会是他？他不是……”
“他不是传闻中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缠绵病榻的药罐子吗？”萧抉尘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传闻，有的时候，只是为了掩盖真相的……最好的伪装。”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目光望向皇宫的方向，眼神变得幽深而复杂。
“赵武在死前，给了我最后一条线索。他说，有一次，他去给那个‘富贵公子’送信，无意间瞥见，那人的手腕内侧，有一道陈年的旧疤，形状……像一只蝎子。”
“而我记得，十二年前，我随父王去围场秋猎。当时年仅十岁的西皇子，为了救一只受惊的小兔子，不慎被毒蝎蜇伤了手腕，险些丧命。从那以后，他便落下了病根，常年体弱。父皇也因此对他心怀愧疚，格外怜惜。”
蝎子形状的伤疤……
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脸色……
皇室的身份……
还有那句“皇兄的江山”……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都如同百川归海，精准地指向了同一个人——
那个在所有人眼中，最无害，最与世无争的西皇子，誉王，萧承嗣！
林清菡只觉得一阵头皮发麻！
好一个誉王！好一招“金蝉脱壳，韬光养晦”！
他用“病弱”这件最完美的外衣，骗过了全天下的人，在暗中，却早己布下了一张足以颠覆乾坤的惊天大网！
“天驰马行”是他用来敛财养兵的钱袋子，苏晚儿、赵武，甚至刘公公，都只是他棋盘上可以随时牺牲的棋子！
他的目标，是那至高无上的皇位！
而手握重兵、功高盖主的战王萧抉尘，自然就成了他登顶之路上，第一个必须要铲除的绊脚石！
想通了这一切，林清菡只觉得手脚冰凉。
他们的敌人，远比她们想象的，要更加可怕，更加……深不可测。
“现在，你明白我们的处境了？”萧抉尘转过身，看着她煞白的小脸，沉声说道。
林清菡点了点头，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走到烛台边，将那张写满了致命供词的宣纸，凑到火苗上。
纸张，瞬间被点燃。橘红色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黑色的字迹，将那些惊天的秘密，一点一点，化为灰烬。
火光，映照着她清丽而决绝的脸庞。
“我明白。”她抬起头，看着萧抉尘，眼中燃烧着两簇同样炙热的火焰，“从现在起，我们没有退路了。”
“不是他死，就是……我们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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