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如同深海之渊般的死寂。
当那一身明黄龙袍的身影，踏入这片刚刚被鲜血与杀戮洗礼过的死囚区时，连空气似乎都凝固了。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以及角落里王牢头那粗重而恐惧的喘息，成了这片修罗场中唯一的声音。
皇帝萧衍的脚步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所有人的心脏上。他没有看那些倒在血泊中的尸体，甚至没有多看一眼那个被一剑穿心的心腹太监李公公。他的目光，从始至终，都如同一柄最锋利的冰刀，死死地钉在那个浑身浴血、怀抱着女人的儿子身上。
那张与他有着七分相似的、曾经俊朗无俦的脸上，此刻没有半分帝王的温情，只有一片足以冻结三江的、深不见底的寒潭。
“萧抉尘。”
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雷霆万钧的威压，让整个天牢的墙壁，似乎都为之震颤。
“你可知罪？”
萧抉尘仿佛没有听见。他只是痴痴地，低头看着怀中那个气息微弱、生死不知的女人。他猩红的凤眸里，倒映着她苍白如纸的脸，所有的疯狂、所有的杀意，在这一刻，都沉淀为一种足以将人溺毙的、化不开的绝望。
他伸出手，用那只沾满了鲜血、微微颤抖的手，轻轻地，想要拂去她脸颊上的一缕乱发。可那双手，却抖得厉害，仿佛连这最轻柔的动作，都己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菡儿……别睡……本王带你回家……”
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充满了破碎的温柔。他就好像一个迷失在噩梦中的孩子，紧紧抱着自己世上唯一的珍宝，对周遭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这种彻底的无视，比任何顶撞与辩解，都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天子至高无上的尊严之上。
“放肆！”
皇帝身后的禁军统领厉喝一声，向前踏出一步，腰间的佩刀“呛啷”出鞘半寸，森然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
“战王殿下！陛下问话，你竟敢……”
“退下。”
皇帝淡淡地，吐出了两个字。
那名禁军统领的身体，猛地一僵，额头上瞬间渗出了冷汗，连忙收刀躬身，退回了原位，再不敢多言半句。
萧衍的目光，依旧锁定着自己的儿子，那眼底的寒意，又深了几分。
“朕再问你一遍。”他的声音，冷得像北境最凛冽的寒风，“私闯天牢，当众行凶，格杀内官，桩桩件件，皆是谋逆大罪。萧抉尘，你，认还是不认？”
这一次，萧抉尘终于有了反应。
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
那双猩红的、己经失去了所有理智的眼睛，终于，看向了他的父亲，这个天下的主人。
他的嘴角，忽然，向上咧开，露出一个极其诡异而疯狂的笑容。
“认？”他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这死寂的牢狱中，显得格外刺耳，格外瘆人，“父皇……您在说什么？”
他抱着林清菡，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他们……他们要杀她……他们都要杀她……”他语无伦次地，指着地上的那些尸体，“他们用鞭子抽她，用针扎她，还要用水淹死她……儿臣……儿臣只是在救她啊……”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孩童般的委屈与茫然，仿佛根本不理解，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父皇，您看，她快死了……她快要死了……”他将林清菡，小心翼翼地，向着皇帝的方向，又抱紧了几分，像是要献上自己最宝贵的礼物，“您是天子，您救救她，好不好？儿臣……儿臣把战功都给您，把北境三十万大军的兵符……也都给您……只要您救她……求您了……”
这番疯言疯语，让在场的所有禁军，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所有人都知道，战王殿下骁勇善战，是大周的擎天玉柱。
可谁也没想到，他竟会为了一个女人，疯到如此地步！
为了一个女人，放弃战功，放弃兵权……这……这还是那个杀伐果决、智计无双的战神吗？！
皇帝萧衍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这个己经彻底“疯了”的儿子，眼底深处，却闪过了一丝谁也未能察觉的、极其复杂的光芒。
那里面，有痛惜，有愤怒，但更多的，却是一种……冷酷的审视。
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在审视着自己最得意的一枚棋子，是否……按照自己预设的轨迹，走出了那至关重要的一步。
“疯了……真是疯了……”
萧衍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那眼中的寒潭，己经化作了滔天的怒火。
“来人！”他猛地一挥龙袖，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将这个无法无天的逆子，给朕拿下！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遵旨！”
这一次，禁军们不再有丝毫的犹豫。
数十名精锐，手持长戈与镣铐，如狼似虎地，朝着萧抉尘，包围了过去！
“谁敢！”
萧抉尘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他抱着林清菡，猛地向后退去，脊背，重重地，撞在了冰冷的墙壁上。
他没有武器，便用自己的身体，作为最后一道屏障，将怀中的女人，死死地护住。
那双疯狂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步步紧逼的禁军，喉咙里，发出了威胁的低吼。
他就像一头被逼到了绝境的孤狼，即便明知下一刻便会被撕成碎片，也绝不肯，放下自己誓死守护的珍宝。
而在他怀中，“昏死”过去的林清菡，看似对外界的一切都毫无知觉，但她的意识，却是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的身体，因为失血和酷刑，己经濒临极限。每一寸肌肤，每一根骨头，都在叫嚣着剧痛。
但她的心，却冷静得，如同一块万年不化的玄冰。
她能感觉到，萧抉尘那因为愤怒和紧张而剧烈起伏的胸膛。
她能听到，禁军们那整齐划一、步步紧逼的脚步声。
她更能“看”到，那个站在所有人身后，用冰冷目光掌控着全局的……皇帝。
一切，都在按照她的剧本，分毫不差地，上演着。
萧抉尘的“疯”，演得恰到好处。多一分，则显得虚假；少一分，则不足以震慑人心。
皇帝的“怒”，更是帝王之术的巅峰体现。他用雷霆之怒，将自己，从这场风暴的中心，彻底地摘了出去，变成了一个……盛怒之下、清理门户的……“受害者”。
好一出父子相残、君臣决裂的大戏！
只是……还不够！
这把火，烧得还不够旺！
还差最后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一个让皇帝，可以“名正言顺”地，从“格杀勿论”，转变为“暂缓行刑”的……台阶！
就在那冰冷的镣铐，即将锁上萧抉尘脖颈的瞬间！
“咳……咳咳……”
一阵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咳嗽声，忽然，从萧抉尘的怀中，响了起来。
林清菡那长长的、沾染了血污的睫毛，微微地，颤动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缓缓地，睁开了一线。
她那双原本亮如星辰的眸子，此刻，己经黯淡无光，蒙上了一层濒死的灰白。
她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只能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气若游丝的……呢喃。
所有人的动作，都为之一顿！
连那些杀气腾腾的禁军，都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萧抉尘更是如遭雷击！
他猛地低下头，看着怀中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眼中，爆发出了一阵狂喜！
“菡儿！你醒了！你醒了！”他激动得，语无伦次，“你别怕，本王在……本王在……”
皇帝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的目光，越过所有人，如利剑一般，落在了林清菡那张惨白的脸上。
他看到，那个女人，在短暂地睁开眼后，便又头一歪，彻底地，失去了声息。
但就是那一眼。
那一眼之中，所蕴含的……某种信息，却让他那颗古井无波的帝王之心，猛地，跳动了一下。
“住手。”
他再次开口，声音里，依旧带着怒意，却……少了几分方才的决绝。
他看了一眼那个抱着“尸体”、状若疯魔的儿子，又看了一眼那个生死不知的儿媳，脸上，露出了一抹极其复杂难言的表情。
“传……太医。”
他缓缓地，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三个字。
“让院首刘文清，立刻，滚过来！”
“朕倒要看看，这个妖妃，是死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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