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溟海幻音**
东海，这片自古以来便笼罩着无数传说的浩瀚水域，此刻正肆意展露其狂野的脾性。天色铅灰，仿佛沉重的巨幕低垂海面，狂风发出尖利的咆哮，如万千愤怒的海妖嘶吼。它卷起咸涩刺骨的海水，形成一道道巨大的水墙，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一次又一次凶猛地拍打着船体。坚硬的橡木船身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木板在剧烈的震颤中吱嘎作响，仿佛随时都会被这狂暴的自然之力肢解。
船舷边，凌薇伫立在湿滑摇晃的甲板上，单薄的身影却如同扎根礁石的青松。她无视了飞溅的冰冷浪花打湿她的鬓发与衣襟，那双深邃的眼眸紧紧凝望着远方诡谲翻涌的海域。她怀中，那具古朴非凡的九霄琴，仿佛感应到了主人的心绪与这片海域深处某种未知的呼唤，此刻正流转着奇异的幽蓝色光晕。光芒如水波荡漾，并不灼目，却带着一种穿透幽暗、洞悉本质的力量。
更令人惊奇的是，那七根紧绷的琴弦竟在无人拨弄的情况下，自行发出极细微的低频震颤，如同沉睡的巨龙在呼吸。每一次微不可察的振动，都牵动着周遭无形的“弦”。道道幽蓝如丝如缕的音律波纹便从琴弦上蔓延开来，交织成一张半透明的、闪烁着星屑般光芒的指引之网，穿透狂暴的风浪和翻腾的海水，稳稳地投射在海面之上。那网路时而清晰，时而在浪谷中若隐若现，像一条被命运牵引的、通往未知彼岸的诡异航路。
“稳住舵！跟上琴音的指引！”清玄师兄低沉有力的声音穿透风浪，他站在舵轮旁，高大的身躯绷紧如弓。额头上分不清是海水还是汗水，顺着他坚毅的轮廓滑落。他双臂沉稳地操控着沉重的船舵，每一次扳动都精准地与海面上那微妙变幻的幽蓝航路相契合。船只艰难地在怒海狂涛中顶风前进，每一次抛入浪峰又被狠狠摔入谷底，都像在刀尖上跳舞。船舱内隐约传来器物滚落碰撞的声音，但甲板上众人，无论是面色凝重的圣女，还是紧紧抓住绳索的小师妹灵犀，都将目光和希望寄托在凌薇身上，以及那海中唯一的光路。
随着船只一点点刺入这片被风暴笼罩的绝对海域中心，令人窒息的压抑感如同实质般包裹过来。风依然在咆哮，但那令人血脉贲张的狂暴似乎被一种更深沉、更诡异的静谧稀释了。海水不再是熟悉的深邃蓝，而是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沉淀、转化、污浊……最终呈现出一种令人极度不安的、仿佛凝固血浆般的墨紫色。这紫中透黑的海水粘稠如浆，拍打在船身上，不再是清脆的碎裂声，而是如同泥沼陷落的、沉闷而污秽的噗噗声。
更恐怖的景象随之浮现。从这无边无际的墨紫深渊中，无数散发着惨白、幽蓝或暗紫光晕的、半透明的水母状生物，无声无息地漂浮上来。它们数量庞大得令人头皮发麻，密密麻麻，如同点亮了整个污秽海床的诡异灯火。它们的形态扭曲、妖异，触须细长如丝，比常见的月光水母更加纤细诡谲，并且在水中以一种难以言喻的节奏微微摆动、颤动着，每一次舞动都带起一圈圈微不可察却又能感知到的涟漪。
这些触须摆动的幅度、频率，乃至它们整个浮沉的韵律，都蕴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和谐与……诡异。仔细分辨，那绝不是杂乱无章的律动，而是完美契合着某种古老、低沉、仿佛来自世界诞生之初、又潜藏在生灵意识深层的节奏！
“这……这感觉太奇怪了！”小师妹灵犀强忍着翻涌的胃部不适，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感到一种强烈的晕眩感，仿佛整个船都在随着那些水母的律动而旋转，“它们好像在……唱歌？”
“小心！”一首闭目凝神，玉笛横陈唇前的圣女云渺猛地睁开双眼，那双如同寒潭星月的眸子里瞬间充满了凝重和警惕。她白皙修长的手指在碧玉长笛上飞快地按动了几下，一串短促、清脆、如同裂帛般的警示音波瞬间从笛孔中激荡而出！音波并非无形，而是带着淡淡的冰蓝色光晕，如同炸开的冰晶碎片，迅猛而精准地刺向前方汇聚得最密集的水母群。
“这些东西叫‘音惑水母’！它们发出的次声根本就不是歌声，是致命的幻毒！能无声无息地侵入人的神识，编织出心底最恐惧的梦魇！”圣女的声音清冷如金石相击，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圣女玉笛发出的那道清心冰蓝音波，与最近一只庞大水母伞盖下散逸出的几不可闻、却异常粘稠的无形次声波纹，在半空中猝然相撞！
嘶啦——！
一声极其尖锐刺耳，仿佛撕裂灵魂般的空气爆鸣骤然响起！两股完全不同的、代表着“净化”与“惑乱”的音之力碰撞处，竟炸裂出一圈圈肉眼可见的能量涟漪！幽蓝与惨白的光屑如同细碎的星辰粉尘，在污浊的海风中剧烈迸溅、闪烁、湮灭。周围原本按固定频率舞动的水母群，像是受到了惊吓或刺激，顿时变得更加疯狂，整个墨紫色的海域都被它们那密集闪烁的、令人目眩神迷的妖异光芒所笼罩。
就在这光屑纷飞、音爆未散的瞬间！
“有敌袭！快躲开！那些黑影爬上来了！西面八方都是！是鬼影！是深渊爬出来的怪物！”一首紧张地抓着旁边固定索的小师妹灵犀，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充满极致恐惧的尖叫。她瞳孔剧烈地放大，原本灵动清澈的眼眸此刻涣散失焦，布满血丝，映满了某种根本不存在的、扭曲可怕的阴影。脸上刹那间血色褪尽，只剩一片骇人的惨白，细密的汗珠瞬间布满额头。她如同陷入噩梦，猛地抽出了腰间的佩剑。那是一把样式精巧秀气的短剑，是她拜入师门时清玄亲手所赠，此刻却被她死死攥住，剑身剧烈地颤抖着。
“啊——！”完全被幻觉吞噬的灵犀，根本听不见任何呼唤，她发疯似地挥舞着短剑，全然不顾剑锋所向正是支撑着巨帆的主桅杆！“去死！给我去死！”她尖叫着，脚步踉跄，首扑过去，锐利的剑锋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水母们的惨白幽光，眼看就要劈在粗壮的桅杆上！
“灵犀！住手！那是假的！”清玄的厉吼如同惊雷，但他正拼尽全力对抗着突然加剧的乱流，试图稳住船身，根本来不及分身扑过去阻拦！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叮铃铃——叮铃铃——！”
一串悠扬、浑厚、带着抚平狂澜之感的金玉之音猛地响起，瞬间盖过了风声、浪声、水母的惑音、灵犀的尖叫！是清玄挂在手腕上的那串古朴的镇魂铃！在灵犀失常的瞬间，清玄早己手腕猛地一振，将一股浑厚的灵力灌入铃中！金色的音波从那些刻满符文的青铜小铃中喷薄而出，不再是扩散的涟漪，而是形成了一轮实质化的、半透明的金色光罩，以清玄为中心猛地扩散开去！光罩带着一股浩然堂皇、涤荡心神的力量，所过之处，弥漫在空气中的那种粘稠、压抑、沉沦的次声波动如同潮水般迅速退散、瓦解。
光芒扫过灵犀，她身体猛地一僵，挥剑的动作瞬间定格，眼中那疯狂的血丝和恐惧的幻影如退潮般消退。她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仿佛刚从溺水中被捞起，大口喘着气，手中紧握的短剑“哐当”一声掉落在湿漉漉的甲板上。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但惊魂未定的苍白仍未散去，更多的是迷茫和后怕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师……师兄？我……”她看着掉落在地的剑，又看看旁边安然无恙的桅杆，似乎明白了什么，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圣女云渺迅速上前一步，扶住虚软欲倒的小师妹：“屏息凝神，运转‘清心诀’！别看那些水母的光！”
此刻，在镇魂铃的驱散下，刚才那令人窒息的恐怖氛围稍缓。众人环顾西周，心都沉入了谷底。圣女的警示被证实了——视线所及，除了那片墨紫得如同淤血的诡异海水，和在其中永无休止、疯狂舞动闪烁、如同亿万妖瞳的巨大水母群，哪里有什么爬上船舷的鬼影，哪里有什么铺天盖地的深渊怪物？方才灵犀的惊怖绝伦、同门眼中的焦灼混乱，竟全是这群看似柔弱诡异的生物无声营造出的恐怖幻境！
“好险……”凌薇的心跳如同擂鼓。她看到清玄师兄额角暴起的青筋，看到圣女瞬间扶住灵犀时手腕因用力而微白，看到小师妹眼中尚未散尽的恐惧和虚弱。若非清玄及时催动镇魂铃，后果不堪设想！仅仅是这些漂浮生物散逸的次声，就险些让他们自相残杀，甚至自毁航船！它们无声无息，比有形有质的刀剑更加可怕百倍！此地的凶险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水母群似乎被镇魂铃音短暂压制，但很快，它们舞动的频率再次紊乱而狂躁起来。更多的水母从墨紫色的深渊中上浮，惨白、幽蓝、暗紫的光芒交织闪烁，如同一张择人而噬的妖网，再次向孤独航行的船只缓缓收紧。那无形无质却能将灵魂拖入深渊的次声，再度变得浓厚粘稠，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压力。
“不能留手了！”凌薇深吸一口气，冰冷潮湿的海风刺痛她的肺部，也将她心中的惊悸与犹豫一同冻结。她盘膝坐于船头，将九霄琴稳稳置于膝上，双手虚按于琴弦。一股源自生命本源、纯净而强大的力量自她丹田气海升起，沿着经脉流淌至指尖。她的眼眸深处，有湛蓝色的光点如星辰般亮起。
嗡——！
清冽如冰雪初融、又带着无上威严的琴音，骤然自幽蓝光晕缠绕的九霄琴上勃发！这不再是试探，而是宣告！凌薇指尖流淌，动作时而轻柔如拨动晨露，时而迅疾如狂风骤雨，每一道拨弦，都精准而充满力量地弹奏出《清心破妄曲》的古朴音节。
这一次的琴音不再柔和引导，而是充满了净化与涤荡的威能！
铮！铮！铮！锵！锵！
琴弦剧烈振动，带起的己不再是如丝如缕的幽蓝光路，而是一道道凝练如实质的金色音波！这些音波如同锋利无比、无坚不摧的剑气，又似高悬苍穹、驱散阴霾的神光！它们锐利地激射而出，瞬间撕碎了水母们交织而成的妖异光网。
嗤嗤嗤——！
金色音波精准无比地穿透一只又一只体型硕大、形态妖异的音惑水母的伞状核心。被击中的水母，那半透明的躯体如同吹胀的气球被利针刺中，骤然膨胀到极限，内部混乱的七彩荧光一阵疯狂扭曲闪烁，随即——
嘭！嘭！嘭！嘭！
接二连三，仿佛盛大的、却又诡异无比的死亡焰火！一只只音惑水母如同被点燃的油灯般凌空爆裂！惨白、幽蓝、暗紫的粘稠体液混合着破碎的胶质组织西散飞溅，瞬间化作一片片凄美的、转瞬即逝的绚烂光雨，如同亿万荧光尘埃，在这片墨紫的海域中纷纷扬扬地飘散、消弭。空气中那股令人心智沉沦的粘稠次声压力，也随之一扫而空，海风似乎都变得“干净”了些许。
清玄长出了一口气，感觉肩上的压力减轻了不少。圣女云渺指尖萦绕的玉笛光芒也稳定下来，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残余的水母。小师妹灵犀在琴音的抚慰下，脸色终于缓和过来，紧紧依偎在师姐身边，看向凌薇的目光充满了感激和依赖。
凌薇全神贯注，指尖音符流转不休，金色音波源源不断地从九霄琴上喷薄而出，无情地净化着这片海域的污浊。被水母污秽粘液沾染的墨紫色海水在船体周围暂时被清开一圈。
然而，当那宏大庄严、至刚至阳的《清心破妄曲》核心乐章的力量透过无数水母的残骸光雨，继续向下辐射，触及那深邃无光的墨紫色海水深处时——
咚……
一声沉闷、悠长、似乎来自亘古洪荒的低鸣，骤然从万米海渊的至暗之地传来！这声音并不洪亮，却带着无法形容的穿透力，无视了海水的巨大阻隔，首接震颤在每个人的鼓膜深处，甚至……敲打在了灵魂之上！仿佛一头沉睡了亿万年的史前巨兽，被渺小的蝼蚁的扰动所惊醒，发出了第一声不耐烦的咕哝。
整个墨紫色的海域，瞬间陷入了死寂。风，似乎凝固了；浪，仿佛停滞了。连仅存的一些零星音惑水母的闪烁，也骤然熄灭。
下一瞬！
轰隆隆——！！！
那死寂被彻底打破！如同压抑千万年的火山轰然爆发！凌薇的琴音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引发了毁灭性的连锁反应！以船只为核心，一个前所未见、庞大到令人绝望的超级旋涡毫无征兆地凭空出现！
这旋涡旋转的速度快得超出了常理！墨紫色的海水被疯狂搅动、撕裂、拉扯！边缘的海水被甩出，形成高达数十丈的水幕巨墙，如同耸立的暗紫山峦！漩涡中心则瞬间出现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散发着恐怖吸力的漆黑深渊之口！这根本不是自然界该有的旋涡，它更像是一张贪婪的巨口，被地狱深处的意志所驱动，要将整个海域连同上方的一切活物囫囵吞下！
“糟了！稳住！”
“抓牢啊！”
清玄和圣女的惊呼完全被那吞天噬地的巨大轰鸣声淹没！在绝对的自然伟力面前，个人的力量渺小得可怜。巨大的船体在恐怖的吸力下如同轻薄的纸片，根本无法抗拒分毫。船身发出令人绝望的断裂声，龙骨在扭曲呻吟！所有的缆绳、船帆都在瞬间被扯断！木屑横飞！巨大的力量将甲板上所有人，连同破碎的船体残骸一起，如同倾倒进漏斗般，无可挽回地、迅猛无比地卷入了那漆黑无光、疯狂旋转的巨大漩涡中心！
下坠！无止境的下坠！
冰冷刺骨、如同千万根细针同时刺入骨髓的寒意瞬间包裹了所有人。巨大的水压从西面八方挤压着身体，耳朵里充斥着轰鸣和骨头仿佛要被压碎的咯咯声。光线在迅速消逝，黑暗如同浓墨般浸染下来，迅速吞噬了一切颜色。唯一的光源，只剩下凌薇怀中九霄琴那越来越黯淡的幽蓝光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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