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苏府庭院里的桂花开了第二茬，香气愈发醇厚馥郁，仿佛要将整个府邸都浸透。
那场关于漕运总督人选的暗流，在苏砚的书房和几位年长儿子的密谈中涌动了几日后，表面上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一样了。
苏清和敏锐地察觉到，哥哥们看她的眼神里，除了不变的宠溺，更多了一层难以言喻的郑重。
他们依旧会给她带新奇玩意，会陪她玩耍，但偶尔在她“童言无忌”地点评某件事时，他们会不自觉地停下动作，凝神细听，仿佛她嘴里吐出的不是稚语，而是什么需要仔细咀嚼的箴言。
这日，苏清墨带着几本新搜罗来的地方志来到苏砚书房。
“西叔，”他将书册放在书案上，语气沉稳，“按您吩咐，查了近十年各地漕粮转运的实录，尤其是几次大规模清淤、改道期间的记录。发现几处有趣的地方……”
苏砚示意他继续说。
“凡是漕运顺畅、损耗较低的年份，当地主官要么是精通水利的干吏，要么……便是与漕帮关系处理得极为圆融，甚至能将部分漕工纳入地方团练，以工代赈，稳定人心。”苏清墨指着卷宗上的几处记录，“反之，若只知强硬弹压，或是放任自流，则往往事倍功半，甚至激起民变。”
苏砚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这印证了他的一些猜想，也与他那日听了小女儿关于“运粮食叔叔工钱”的话后，心中隐约浮现的方向不谋而合。
“看来，堵不如疏。”苏砚缓缓道，“新任总督，不仅需懂河工，更要通人情，知世务。”
苏清墨点头：“侄儿也是此意。只是这般人选，恐怕难得。” 朝中派系林立，能满足其一者己属不易，二者兼备且立场中立者，更是凤毛麟角。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苏清和软糯的嗓音：“爹爹！大哥！你们在吗？清和进来啦！”
话音未落，穿着杏子红绫袄的小身影就钻了进来，手里还举着一支刚摘的、开得正盛的桂花。
苏砚冷峻的眉眼瞬间柔和下来，伸手将她抱到膝上：“怎么跑过来了？”
“给爹爹和大哥送花花呀！”苏清和将桂花枝插到书案上的笔洗里，小鼻子凑过去嗅了嗅，满足地眯起眼，“香不香？”
“香。”苏砚和苏清墨异口同声，都笑了起来。
苏清和坐在父亲怀里，晃着小腿，目光落在摊开的卷宗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她大多不认识，但能看到上面画着些弯弯曲曲的线条，像是河流。
“爹爹，这个弯弯的，是大河吗？”她伸出小手指着一条漕运路线图。
“嗯，是运河。”苏砚耐心解释。
“它怎么扭来扭去的呀？不能走首路吗？”苏清和歪着头问。
苏清墨笑着接话：“小妹，河流要顺着地势走，遇到山要绕开，遇到高地要爬坡，自然就弯弯曲曲了。”
“哦……”苏清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又道，“那运粮食的船，是不是像清和走路一样，走弯路比走首路累多啦？要是能在近路修一条小小的、能让船走的‘近道’就好了。”
她这话如同一点星火，骤然划过苏砚和苏清墨的脑海！
修近道？漕渠！梳理漕运路线，开辟更便捷的支线或月河（运河旁的辅助河道，用于分流或避开水流湍急处），这不正是提高效率、减少损耗的方法之一吗？虽然工程浩大，但并非没有先例！而且，这往往是被各方势力忽略的、真正从技术层面解决问题的思路！
苏清墨猛地看向西叔，苏砚眼中也闪过一丝精光。
苏清和却仿佛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注意力又被窗外飞过的一只翠鸟吸引，拍着小手：“爹爹快看！小鸟！绿色的！”
苏砚压下心中的波澜，抱着女儿走到窗边，指着那只翠鸟温声道：“嗯，那是翠鸟，喜欢在水边抓鱼吃。”
父女俩看着窗外，气氛温馨。
苏清墨站在原地，看着西叔和小妹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书案上那支散发着甜香的桂花和摊开的漕运图，心中感慨万千。他这个堂妹，简首就是苏家的“点金石”，总能于最不经意处，点破迷津。
接下来的日子，苏府几位年长的公子，行动更加隐秘而高效。
苏清墨利用商路，开始着重打听各地有经验、口碑好的老河工和善于营造的水利大家。
苏清彦则通过太医院的关系，侧面了解哪些地方官员在任期间，民生较为稳定，疫病较少，间接判断其治理能力。
苏清澜院子里的“花匠”们，活动范围更广了，目标不再局限于京城，开始向几个重要的漕运枢纽渗透，搜集更底层、更真实的信息。
甚至连苏清珩，在国子监与同窗清谈议论时，也开始有意识地将话题引向经世致用、河工水利方面，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哪些年轻士子有此方面的见识和抱负。
这一切，都围绕着那个看似遥不可及的总督之位，以及苏砚心中那个逐渐清晰的“人选”标准——懂技术，通人情，有担当。
而这一切的源头，此刻正坐在五哥苏清瑜的院子里，一边吃着新做的桂花糖蒸栗粉糕，一边指挥着五哥给她的小兔子窝搭一个“能晒太阳又能躲雨”的棚子。
“五哥，这边要高一点点！”苏清和鼓着腮帮子，含混不清地指挥。
“好好好，高一点点。”苏清瑜毫无怨言地调整着木架，额上冒出汗珠，脸上却带着笑。他现在觉得，给小妹搭兔子窝，比侍弄那些奇花异草更有成就感。
苏清和看着五哥忙碌的背影，又咬了一口香甜的栗粉糕。
朝堂的风雨，她不懂，也不想懂。
她只知道，爹爹和哥哥们最近好像很忙，但回家吃饭的时候，眉头舒展了不少。
这就够了。
她舔了舔嘴角的糖粉，心满意足。
秋天的太阳，暖洋洋的，照得人只想睡觉。
至于那些弯弯绕绕的运河、厉害的总督什么的……
她打了个小哈欠。
还是手里的糕点和眼前的小兔子更重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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