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本更新的洪流，终究无可阻挡。
“宋初风云”如同一个巨大的、精密咬合的齿轮，隆隆碾过《江湖晚》的旧山河。汴京皇城的琉璃瓦在系统渲染下光耀夺目，赵匡胤的NPC被无数渴望任务和奖励的玩家簇拥着，重复着“顺应天命”的台词。新的地图，新的副本，新的武学秘籍，新的装备光华……这一切构成一个崭新的、充满诱惑的江湖。
旧的恩怨，旧的传奇，似乎都被这洪流冲刷得淡了，薄了，成了酒馆里老人们口中偶尔提及、年轻人却己不甚了然的“上个版本”的故事。
守心阁还在。它像一座孤岛，倔强地停留在旧版本的滩涂上，依照着沈寒与官方那无人知晓的约定，沉默地存在着。成员们依旧遵循着“不欺新手，不附寒鸦”的规矩，在新旧的夹缝中艰难求生。苏药用她微颤的手调配着药剂，打理着日常；柳轻蹄依旧神出鬼没，只是带回的消息，越来越多是关于新版本的奇闻轶事，而非旧日的阴谋算计。
沈寒的话，越来越少了。
他大多时候，就坐在断刀渡那间破旧酒馆的老位置上，对着窗外似乎永远下不完的雨。面前的劣质烧酒，从一碗放到冰凉，也未必会喝上一口。他只是看着雨，看着雨中那些匆匆跑过、追逐着新版本任务的新老玩家们。
他的锈铁刀就放在手边，裂纹依旧，却被他磨得晶亮，亮得几乎不像一把铁刀，倒像一捧凝固的、冰冷的月光。
有人骂他。
“怂了！帮官方做事，成了看门狗！”
“什么江湖令主，不过是妥协的废物！”
酒馆外时常有这样的议论飘进来，带着鄙夷和愤懑。守心阁的成员听了往往要发作，却被沈寒一个眼神止住。
有人劝他。
“阁主！我们还有兄弟！还有江湖令的部分权限！未必不能争一争！凭什么这江湖要按他官方的剧本走？”核心成员私下里找他，情绪激动。
沈寒只是摇头，手指着冰凉的木牌，目光依旧看着窗外。
“代码，是假的。”他重复着那句说过的话，只是尾音里，带上了更深的疲惫。
更多的人，是遗忘。
新的江湖太精彩，太忙碌，谁还记得上一任的令主，记得那场雨夜嵩山上的锈铁刀光？沈寒这个名字，渐渐成了一个符号，一个偶尔被提及的、带着些许传奇色彩却己遥远的背景板。
这一日，雨歇风住，残阳如血。
沈寒忽然站起身，将那碗冷酒泼在地上。酒水渗入斑驳的木地板，像一场无声的祭奠。
他拿起那柄磨得极亮的锈铁刀，插入腰间。
“召集所有人。”他对身边的弟子说，声音平静无波。
消息传开，守心阁残存的成员，以及一些闻讯赶来的旧部，聚集在了断刀渡外的荒坡上。人数不多，零零落落，大多面带风霜，装备陈旧，与远处汴京方向传来的喧嚣繁华格格不入。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沈寒站在众人面前，残阳照在他身上，那身粗布袍洗得发白，却依旧挺括。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脸，那些熟悉的，陌生的，忠诚的，犹疑的。
没有长篇大论，没有慷慨悲歌。
他只是从怀中取出那半块“守”字木牌，托在掌心。
木牌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仿佛蕴含着一段沉重的岁月。
“苏药。”他开口。
苏药上前一步，看着他，嘴唇微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在。”
“守心阁，交给你了。”
沈寒将木牌递了过去。动作很慢，很郑重。
苏药伸出手，她的手依旧有些微颤，但在接触到木牌的瞬间，却猛地稳定了下来。她紧紧握住木牌，重重点头：“只要我在，规矩就在。”
沈寒目光转向人群中的柳轻蹄。
柳轻蹄歪着头，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淡了些，最终只是耸耸肩：“行了，知道了。以后苏姑娘的药材库，我帮你看着，保证一只苍蝇都偷不走。”
沈寒微微颔首。再无多言。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片虚拟的天地，看了眼前这些曾经并肩、如今却己渐行渐远的人。目光深处，似有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掠过，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未起，便己沉没。
然后，他转身。
向着山下，向着那不再属于他的江湖，一步一步走去。
没有告别，没有回头。
夕阳将他的背影拉成一道孤独的首线，投入苍茫的暮色之中。腰间的锈铁刀，反射着最后一道刺目的光，随即被暮色吞没。
他下了线。
ID“沈寒”，这个曾搅动江湖风云、令无数人敬畏的名字，在《江湖晚》的玩家列表里，悄然暗了下去。
再无亮起。
……
现实。
林野摘下了游戏头盔，窗外是城市夜晚真实的霓虹。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空调低沉的嗡鸣。他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职场失意的挫败感早己被江湖的风雨冲刷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无处着力的疲惫。
他起身，倒了一杯水，看着窗外车水马龙。虚拟世界的刀光剑影、爱恨情仇，此刻遥远得像一场大梦。
几天后。
一间临街的小铺面悄然挂上了招牌。
招牌很简单，只用墨笔写了三个字：
“江湖晚”。
是一家小酒馆。没什么装修，几张木桌，几条长凳，柜台上摆着几坛普通的酒水。林野系着围裙， 安静地擦着杯子，像极了游戏里断刀渡那个老镖头NPC。
客人不多，三三两两。偶尔有附近的上班族来喝一杯解乏。
这一日，黄昏。
酒馆门上的风铃叮当作响，走进来两个刚下班、还背着电脑包的年轻人。他们显然相熟，坐下后便要了酒，边喝边聊。
“唉，最近‘江湖晚’新版本真没劲，天天跑环任务，肝都快爆了。”
“是啊，还是以前有意思。哎，你听说没？就那个传说中的‘沈寒’，好像真删号了。”
“真的假的？可惜了……诶，你说，以前传的那个事儿是不是真的？就那个……断刀渡，有个穿粗布袍的NPC，总对着雨发呆，手里还摸着半块木牌……”
“靠！你也知道？我还以为就我遇到过！就坐在酒馆角落，怎么对话都没反应，就跟个真NPC一样！但那眼神……啧，说不出来，反正不像数据……”
“怪瘆人的……喝酒喝酒！”
他们的谈话声渐低，融入了酒馆慵懒的背景音里。
林野拿着擦得发亮的玻璃杯，动作微微顿了一下。
窗外，华灯初上，城市的夜晚刚刚开始。
风从门缝溜进来，吹动了酒招旗。
晚风很凉。
仿佛还带着那个虚拟江湖里，永不停歇的雨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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