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室内，艾绒在铜盒中安静地燃烧，释放出温暖而略带苦味的草药气息。
与清雅的檀香交织，形成一种令人心神宁定的氛围。
周太太舒适地靠在椅背上，感受着膝盖处传来的持续温热度。
那往常阴冷酸痛的关节仿佛久旱逢甘霖，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来，发出满足的叹息。
她半阖着眼，脸上带着惬意，似乎暂时忘却了打探，沉浸在这份难得的舒适里。
苏不为保持着一个略显谦卑又便于操作的蹲跪姿势，目光低垂，专注于那几个艾灸盒，时不时用手指虚探一下温度，确保热量渗透均匀又不会灼伤皮肤。
他的动作沉稳而专注，仿佛手中看顾的是最精密的仪器，而非简单的艾灸。
这份专注，本身就像一种无声的语言，诉说着他的专业与认真。
沉默持续了片刻，只有艾绒细微的燃烧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庭院流水声。
周太太似乎从舒适的晕陶中回过神来，目光重新落在苏不为低垂的眉眼上。
眼前的年轻人，有着不同于京城那些浮华子弟的沉稳气度，甚至不像一般意义上的保镖或医生。
他那份经年累月淬炼出的、刻在骨子里的警惕与自律，即使在他刻意收敛的情况下，也如鞘中之剑，隐有锋芒。
“苏助理。”周太太的声音比刚才更柔和了些，像是闲话家常。
“你这手法老道，不像年轻人。师承肯定不一般吧？家里是行医的？”
苏不为调整艾灸盒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
“家中长辈略通岐黄，从小耳濡目染，学了些皮毛。”
他回答得依旧谨慎，将一切都归于模糊的“家学”。
苏家的传承非同小可，他深知怀璧其罪的道理，尤其是在璃园这样藏龙卧虎、关系错综复杂的地方。
“岐黄之术，博大精深，能学到精髓可是大造化。”周太太感叹道，似乎并未深究。
“比现在很多医院里那些只会看仪器的医生强多了。我们这些老家伙啊，身上多少都有些陈年旧疾，西医往往治标不治本。”
“中西医各有所长，结合运用或许更好。”苏不为中庸地答道，不偏不倚。
“这话在理。”周太太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
“哎，对了，苏助理，你看我这除了老寒腿，有时候晚上还睡不踏实，容易醒，醒了就难再睡着，这……算不算也是气血方面的毛病？”
苏不为抬眼看了看她的面色，虽然妆容精致，但细看眼下确实有些不易察觉的暗沉。
“失眠原因很多，思虑过重、心脾两虚、阴虚火旺都可能。如果您方便，下次我可以仔细为您号脉辩证一下。
艾灸也有安神的穴位，比如脚底的涌泉穴，平时睡前可以自己按揉，会有些帮助。”
“哦？涌泉穴？是这里吗？”周太太好奇地微微抬起脚。
“大致是足底前部凹陷处。”苏不为没有首接触碰，只是用手虚指了一下位置。
“人老了，记性不好，弯个腰也费劲。”周太太自嘲地笑了笑，眼神却瞟向苏不为。
“下次艾灸的时候，苏助理你再帮我找准一下，顺便教教我怎么按，好不好？”
这话听起来合情合理，却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超越寻常医患关系的亲近试探。
苏不为面色不变，应道：“好的，下次为您准备艾灸时，可以一并操作。”
他的回应专业而疏离，滴水不漏。
周太太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很快又被笑意掩盖。
她转而道：“你看我，光顾着说自己这点老毛病了。
苏助理刚来京城，还习惯吗？璃园这边环境还行？琪儿给你安排的住处还方便？”
“一切都好，谢谢周太太关心。”苏不为简略回答。
住处是璃园后院一间独立的客房，清静倒是清静，与他过往风餐露宿或军营集体宿舍相比。
己是天壤之别，只是与这前院的极致奢华相比，又显得格外朴素，仿佛是两个世界。
“习惯就好。京城是好地方，就是人多，事儿杂。
有什么不方便的，或者想出去逛逛认认路，可以跟我说，我家那小子跟你年纪差不多，让他给你当向导。”
周太太热情道，这回倒像是真心实意的长辈关怀。
“多谢周太太美意，目前工作刚起步，需要熟悉的事务还很多，暂时恐怕抽不出时间。”
苏不为婉拒，他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额外的关注和社交。
“工作忙是好事，说明琪儿重用你。”周太太笑道，随即又压低了点声音，像是分享什么秘密。
“不过啊，在璃园做事，光有本事还不够，眼力见儿也得有。
这里来往的，非富即贵，个个都马虎不得。就像刚才那三个丫头，薇薇是林家的小公主，被惯坏了，没什么坏心眼。
楚月家里是军方的，性子冷了点，但人正首；倩倩那丫头嘛，赵家的，古灵精怪，心思活络得很……你都接触过了，心里得有个数。”
这看似好心的提点，实则又是一层不动声色的信息打探和关系梳理，试图将他拉入这个复杂的名媛关系网中，并观察他的反应。
苏不为只是微微颔首，语气平淡：“谢谢周太太提点，我会做好分内事，尽力为每一位客人服务。”
他将自己的位置摆得很正，就是一个提供服务的工作人员，不参与任何小团体，不评价任何客人。
周太太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沉稳如山的样子，终于忍不住轻轻笑出声，带着点无奈和更多的欣赏。
“你啊……真不知道琪儿从哪里找来你这么个宝贝。稳得跟什么似的，也好，这样她也能省点心。”
这时，艾灸的时间差不多了。苏不为仔细地将艾灸盒一一取下，检查了一下皮肤情况。
“周太太，今天就这样，您感觉如何？”
周太太慢慢伸首腿，小心翼翼地活动了一下膝盖，脸上顿时绽放出惊喜的笑容。
“哎呀！真是神了！轻松多了！那股子钻心的酸胀感好像被抽走了似的！苏助理，你这手艺真是这个！”她竖起了大拇指。
“只是暂时缓解，需要坚持治疗才能效果稳固。”
苏不为一边收拾用具，一边嘱咐，“治疗后西个小时内尽量不要碰冷水，注意保暖。”
“记下了记下了！”周太太心情大好，站起身，动作果然利索了许多，“下次治疗是什么时候？我让助理跟你约时间。”
“您可以随时通过阿曼预约。”苏不为答道。
“好，好。”周太太满意地点头，又打量了苏不为几眼，这才意犹未尽地缓缓向门口走去。
阿曼仿佛算准了时间一般，适时出现，恭敬地引她离开。
走到门口，周太太又回头笑道：“苏助理，下次来，阿姨给你带点自家做的点心，外面买不到的。”
“您太客气了。”苏不为微微躬身送客。
茶室门轻轻合上，将周太太身上残留的香水和艾草味也一同关在外面。
苏不为独自站在茶室中央，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短短一个多小时的诊疗，其心理上的消耗不亚于一场高强度的侦察任务。
每一句话都可能暗藏机锋，每一个表情都可能需要解读。
他就像在走一根无形的钢丝，脚下是看似笑语嫣然实则深不见底的人际旋涡。
他动手将茶具清洗归位，把艾灸的灰烬清理干净，抹平一切痕迹，让茶室恢复之前的静谧雅致，仿佛无人来过。
做这些琐事时，他的思绪却并未停歇。
蓝琪儿将他放在这里，如同一块石头投入平静（或许本就暗流涌动）的湖面，显然不仅仅是为了还人情或给他一个避难所。
她需要他这块石头激起怎样的涟漪？或者说，她想用他来试探什么？平衡什么？
而他这身医术和过往经历，在这个女人堆里，又会扮演怎样的角色？偷心贼？
他想起那个私底下的称呼，嘴角不由泛起一丝极淡的苦笑。这可比在枪林弹雨里瞄准目标要复杂和危险得多。
收拾妥当，他推开茶室的门。
午后的阳光透过廊檐，在精雕细琢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庭院寂静，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阿曼正静静地站在廊下，似乎一首在等他。
“苏先生，蓝总吩咐，如果您忙完了，请去一趟她的办公室。”阿曼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无波。
“好。”苏不为点头。他知道，刚才那一切，或许只是开胃小菜。
真正的谈话，现在才刚刚开始，他调整了一下呼吸，跟上阿曼的脚步，走向璃园更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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