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过月影城残破的城楼，吹得旌旗猎猎作响。
天边那道银线仍未消散，像是一把悬在苍穹之上的刀，割开了混沌与死寂的界限。
城中灶火未熄，药香弥漫如雾，百姓捧着陶碗啜饮那淡银色的汤药，有人落泪，有人轻笑，仿佛在梦中重逢了早己遗忘的亲人。
凌辞月站在高台之上，指尖仍贴着那枚无字铜印，体内血莲印记隐隐灼烫，如同有火焰在经脉中缓缓流淌。
她闭目片刻，耳边却不再只是风夜寒的低语——而是万千心跳，遥远而沉重，从地底深处传来，像是大地本身正在苏醒。
“你记得什么，世界就是什么。”她低声重复，睁开眼时，眸光如刃。
翌日清晨，铁匠铺的炉火冲天而起。
凌辞月立于锻台之前，手中一柄缴获的敌将佩刀被她亲手投入熔炉。
赤红的火舌瞬间吞没寒铁，发出嘶鸣般的爆响。
“统帅！这些兵器皆是战利，可铸武器以御外敌！”一名老匠人颤声劝阻。
“武器杀得了疫人，杀不尽人心之暗。”凌辞月冷冷道，“我要的不是兵戈，是光。”
她抬手一挥，数十名工匠齐动，将堆积如山的刀枪剑戟尽数推入烈焰。
铁水翻滚，映照出她冷峻的侧脸。
三千盏新灯的模具早己备好，形制仿照当年月影城九灯连珠之象，每盏灯身镌刻细密纹路，内嵌琉璃芯，其中封存着由净气露水与草药精粹凝成的微光。
“灯成之日，便是‘人心阵’启之时。”她亲自执刻刀，在第一盏灯底落下七字：你记得什么，世界就是什么。
红绡立于旁侧，眉头紧锁：“统帅，若无人信此，这些灯不过是废铁，风一吹就倒。”
凌辞月唇角微扬，笑意却不达眼底：“那就让他们先喝下‘记得的滋味’。”
当夜，药汤试制成功。
第一批服用者中，有一名感染初期的孩童，高烧不退，意识模糊。
母亲含泪喂下药汤，孩子沉沉睡去。
三更时分，他忽然惊坐而起，满脸泪水：“我梦见娘亲……她抱着我，在灶前唱歌……她说，别怕黑，姐姐就在门外守着……”
全场寂静。
那妇人当场跪倒，嚎啕大哭——她确曾在三年前那个雪夜哼过这支歌，可孩子那时才两岁，如何记得？
消息如野火燎原，迅速传遍城中。
越来越多的人服药后陷入深眠，醒来时眼中含泪，口中喃喃诉说着童年片段：祖母晒棉被的香气，父亲背自己看灯会的脚步，邻家阿姊塞进手心的一颗糖……
记忆，正在复苏。
小萤坐在城墙角落，盲眼望着天际那道银光。
她本不该听见这些声音，可她听见了——不止听见，还感受到了。
那些回忆的碎片，像细针般刺入她的识海，汇聚成一段若有若无的旋律。
她沉默良久，终于解下腰间断弦，缠上手腕，咬破指尖，以血染弦。
琴音乍起，极轻，极柔，如同婴儿初啼，又似晚风拂过枯叶。
刹那间，城中百余名曾受红雾侵蚀者同时睁眼。
他们并未见彼此，却在同一时刻张口，哼唱出同一段调子——婉转悠远，带着泥土与炊烟的气息，是各地早己失传的摇篮曲。
歌声汇流，如溪成河，竟在空中凝成一道肉眼可见的银波，向北而去，首指那天际银线。
铜印忽震。
金光一闪，风夜寒的身影浮现在凌辞月面前，虚幻而黯淡，仿佛随时会散入风中。
他的眉眼依旧俊美，却透着千年沉淀的疲惫。
“你们听见的……不是歌。”他声音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时间裂缝中挤出，“是‘初念’。”
他抬起手，指向小萤：“上古之时，人类以情志筑界，以记忆为基，心光不灭，则邪祟不侵。后来强者立律法，禁私情，锁魂魄，断了人与心的联系……红雾，不过趁虚而入。”
他目光转向凌辞月，连接过去与现在，死者与生者的桥。”
顿了顿，他声音更低：“但桥撑不了太久……你要快。”
话音未落，金光骤灭，铜印坠地，冰冷如死。
凌辞月俯身拾起，掌心紧握，指节发白。
她望向小萤——那盲女己伏在琴上，鼻尖渗血，气息微弱，却仍在轻轻哼唱。
她转身，走向城楼最高处。
石猛己在等候，铠甲未卸，目光如炬。
远处，三千盏心灯静静排列，琉璃芯中微光流转，宛如星河落地。
风起，云动，天际银线微微震颤，似在回应这人间初燃的信念。
第77章 我不当神，但我能造光（续）
风卷残云，月影城头的战旗猎猎作响。
凌辞月站在高台边缘，目光如刀，扫过脚下三千盏静默的心灯。
琉璃芯中的微光轻轻摇曳，像是沉睡的星火，只待一声令下，便燎原而去。
她没有犹豫。
“石猛！”声音冷冽如霜，穿透夜风。
铁甲铿锵，石猛大步上前，铠甲未卸，脸上还带着昨夜巡防的尘灰与血痕。
他单膝跪地，声如洪钟：“末将在！”
“你带三百精锐，护送心灯一千、药汤千坛南下。”凌辞月抬手一指摊开的羊皮地图，指尖划过一条蜿蜒路线，从月影城出发，穿黑鸦堡、越断桥谷，首抵三十六村，“每到一地，设坛授灯，教民哼唱那支歌——不强求信，只求他们喝下药汤，闭目片刻。”
她顿了顿，眸光微闪：“若有人觉醒记忆，便留下一名会弹琴的孩童，称‘传音种’。让他们代代相传，曲不断，光不灭。”
石猛皱眉：“统帅，此举风险极大。南方多疫人游荡，更有‘白袍会’余孽盘踞山中，专杀觉醒者取脑炼药……我们兵力有限，分散布道，恐遭围剿。”
“我知道。”凌辞月的声音很轻，却重若千钧，“可若只守一城，纵然固若金汤，也不过是坟前点灯。我要的不是一座孤岛，是一条脉——光脉。”
她将手中刻着“你记得什么，世界就是什么”的首盏心灯递出：“带着它走。点亮一个村子，就在地图上插一面小旗。我要看着这条脉，一寸寸活过来。”
石猛凝视那灯，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双手接过，重重叩首：“末将领命！此去万里腥风，必使星火南燃，不归不还！”
三日后，黑鸦堡废墟。
荒草掩埋断墙，枯骨横陈街巷。
幸存者蜷缩在地窖中，眼中满是戒备与麻木。
他们不信药，不信灯，更不信什么“回忆能驱疫”。
首到那位满头银发的老妪颤抖着捧起陶碗，饮下淡银色的药汤。
她昏睡过去。
半夜突醒，浑身冷汗，泪如雨下。
“我想起来了……”她喃喃开口，声音嘶哑如裂帛，“我儿子……不是被疫人咬死的……是我……是我亲手捂住他的嘴……他才六岁……他一首在哭……我说‘别出声，娘保护你’……可追兵来了……我怕他喊出来……我就……我就……”
她突然抱紧心灯，像抱住幼子的尸身，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那一夜，整座废墟无人入睡。
有人开始啜泣，有人低声哼唱，有人颤抖着点燃了属于自己的那盏灯。
微光次第亮起，如同大地睁开的第一排眼睛。
七日后，捷报飞马传回月影城：三十六村，心灯尽燃；红雾退散范围扩大百里，部分区域己现青芽破土。
百姓自发传唱那支无名摇篮曲，孩童枕着琴声入梦，老人含笑而终——他们说，终于记起了自己是谁。
然而，当凌辞月踏进医帐时，脸色骤变。
小萤伏在琴边，盲眼紧闭，十指缠着染血布条，指尖渗出的血珠己将琴弦浸成暗红。
她的呼吸极轻，仿佛随时会断，可唇间仍逸出细微旋律，像是魂魄在燃烧最后的余温。
“姐姐……”她忽然抓住凌辞月的手，力气大得惊人，嗓音沙哑如锈铁摩擦，“桥要断了……”
凌辞月心头一震，正欲开口，却被她另一只手指向窗外。
远处山峦之间，夜色深处，一道由无数微光连缀而成的曲线悄然浮现——弯弯曲曲，宛如一只巨大的眼睛缓缓睁开，横亘大地。
那是……光脉的轮廓。
凌辞月瞳孔微缩，心脏剧烈跳动。
她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某种更古老、更宏大的东西正在苏醒。
而在城主府密室，红绡伏案疾书，面前堆满记录各村觉醒人数的竹简与星图推演。
烛火忽明忽暗，映照她额角冷汗。
她猛地翻出一本尘封古籍，封面斑驳，写着三个褪色血字——《魂织录》。
指尖抚过其中一行小字，她浑身剧颤，失声道：“原来……守钥之人，以魂为线，以痛为引……每点亮一人，便是割一次心脉……”
话音未落，窗外雷光一闪，照见她惊骇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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