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家的钢琴房，位于主宅西侧的一栋独立附楼里。
这里，曾是母亲沈晚的专属天地。
整个房间，按照最顶级的音乐厅标准设计，拥有完美的声学结构和恒温恒湿系统。房间的正中央，静静地摆放着一架，由德国国宝级工匠，为她量身定制的，幻音九尺三角钢琴。
这架钢琴，曾陪伴着她，走过了无数个辉煌的日夜，也曾见证过，她指尖下流淌出的，那些震惊了整个古典音乐界的，华美乐章。
然而，自从十八年前，她出事之后。
这间钢琴房，便被外公，亲手，锁上了。
这里的一切，都被蒙上了厚厚的防尘布，连同那段曾经辉煌的岁月一起，被彻底地，尘封了起来。
十八年来，除了定期的维护人员，再也，无人踏足。
而今夜，这扇尘封了十八年的，厚重的橡木门，将再次，被缓缓地，推开。
“吱呀——”
一声悠长而沉闷的声响，像是一声，来自过去的，叹息。
我扶着母亲，一步一步，走进了这间，仿佛被时间遗忘的房间。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木头与旧书混合的，好闻的味道。
我按下了墙上的开关。
一盏巨大的，华丽的水晶吊灯，瞬间，被点亮。
柔和而明亮的光线，如同流淌的月华，洒满了整个房间，也照亮了，那架静静地伫立在房间中央的，庞然大物。
我走上前，缓缓地，揭开了蒙在钢琴上那层厚厚的，白色的防尘布。
就像是揭开了一段，被尘封的记忆。
那架黑色的，闪烁着温润光泽的星辉钢琴，再次，展现在了我们的面前。
它的琴身，依旧光亮如新，仿佛，主人只是，短暂地离开了一下。
母亲的身体，在看到这架钢琴的瞬间，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她的眼中，闪烁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复杂的光芒。
有怀念，有激动，有近乡情怯般的，胆怯，更多的，却是一种……如同战士，重回战场般的，决绝。
她缓缓地，松开了我的手。
一步一步，独自，走向了那架，阔别了十八年的，“战友”。
她伸出手，那双依旧在微微颤抖的手，轻轻地，抚上了那冰冷的，黑白相间的琴键。
她的指尖，在琴键上，缓缓地，滑过。
像是在，安抚一个，久别重逢的，老友。
然后，她缓缓地，坐了下来。
挺首了，那因为常年的囚禁，而略显佝偻的，脊背。
在坐上琴凳的那一刹那。
她的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那股常年萦绕在她身上的，脆弱与哀伤，仿佛，在一瞬间，被涤荡得，干干净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只在那些，她过去的演奏会录像里，才见过的，属于世界级钢琴女王的，强大的，不容侵犯的，气场！
她，还是那个，沈晚。
那个，曾经用十根手指，就征服了全世界的，沈晚！
我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没有回头看我。
她的眼中，只有，眼前的这方，黑白世界。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地，抬起了双手。
悬停在了，琴键的上方。
然而，那双手，却依旧，在不受控制地，剧烈地，颤抖着。
像两片，在狂风中，随时都会被吹落的，枯叶。
她试了好几次。
想要让自己的手指，落下。
却始终，无法做到。
十八年的伤痛，早己，深入骨髓。
那不是，单靠意志力，就能轻易克服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钢琴房里，安静得，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压抑的，呼吸声。
我看到，有晶莹的汗珠，从她的额角，缓缓滑落。
她紧紧地，咬着自己的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那双原本充满了女王般自信的眼眸里，也渐渐地，浮现出了一丝，痛苦与……绝望。
不……
不行……
还是……不行吗？
我的心，也跟着，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就在我，几乎要忍不住，上前去，劝她放弃的时候——
“噗嗤！”
一声，轻微的，皮肉被刺破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突兀地，响起！
我猛地，瞪大了眼睛！
只见，母亲，竟然，猛地，低下头！
用她自己的牙齿，狠狠地，咬在了自己那只，颤抖得最厉害的，左手手背上！
鲜血，瞬间，就涌了出来！
染红了，她洁白的睡衣袖口，也滴落在了，那纯白色的，琴键上！
一滴。
两滴。
三滴。
像一朵朵，在雪地里，骤然绽放的，血色的，梅花。
触目惊心！
“妈！”
我失声惊叫，就要冲上前去！
“别过来！”
她却猛地，抬起头，对我，厉声喝道！
她的眼中，布满了血丝，脸上，也因为极度的痛苦，而显得有些狰狞。
但是，那双眼眸的最深处，却燃烧着一团，足以将整个世界，都焚烧殆尽的，疯狂的，火焰！
“我……可以！”
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三个字！
剧烈的疼痛，似乎，暂时压制住了，她那不受控制的，神经性震颤！
她那只，沾满了鲜血的左手，竟然，奇迹般地，稳定了下来！
然后，在我的，几乎要停止了呼吸的，注视下。
她，落下了，第一个音。
叮——
那是一个，无比清澈，无比纯粹的，音符。
像一滴，最纯净的，月光，滴落在了，幽深而寂静的，湖面。
瞬间，荡漾开，一圈圈，温柔的，涟漪。
紧接着，第二个音，第三个音……
一串串，温柔而舒缓的旋律，从她那只，沾满了鲜血的，指尖下，缓缓地，流淌了出来。
是《月光下的摇篮曲》。
是那首，我只在十八年前，尚在襁褓中时，才听过的，熟悉的，旋律。
那旋律，是如此的温柔，如此的充满了慈爱。
仿佛，一个母亲，正在，月光下，抱着自己最心爱的孩子，轻轻地，哼唱着，那古老而温暖的，歌谣。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
我仿佛，穿越了十八年的时光。
再次，回到了那个，温暖而安全的，摇篮里。
看到了，母亲，那年轻而美丽的，充满了爱意的，笑脸。
弹奏，在继续。
母亲的身体，依旧在微微地颤抖着。
她咬着自己的手，鲜血，还在不断地，向下滴落。
将越来越多的琴键，染成了，刺目的，红色。
她的弹奏，并不完美。
甚至，可以说是，充满了瑕疵。
她的指法，有些生涩。
她的节奏，也有些不稳。
偶尔，还会出现，几个错音。
这与她巅峰时期，那种，如同机器般，精准而华丽的演奏，简首，判若两人。
任何一个，专业的钢琴家，在听到这样的演奏时，恐怕，都会，不屑地，嗤之以鼻。
但是，我却知道。
这，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演奏！
因为，她弹奏的，早己不是，音符。
而是，她的，生命！
是她，用自己的血，自己的痛，自己的灵魂，在废墟之上，为自己的孩子，奏响的，战歌！
旋律，渐渐地，进入了后半段。
那段，最为复杂，最为华丽的，华彩乐章。
母亲的速度，猛地，加快！
她的手指，在那些，被鲜血染红的琴键上，飞速地，舞动着！
快到，几乎只能看到，一片残影！
一连串，高难度的，反向音阶，如同，倒灌的，银河！
一个个，充满了张力的，大跨度和弦，如同，划破夜空的，惊雷！
那温柔的摇篮曲，在这一刻，陡然，变得，激昂！壮烈！
充满了，一种，向死而生的，悲壮与……决绝！
而那段，隐藏在华彩乐章里的，摩斯电码，也伴随着激昂的旋律，被她，精准地，敲击了出来！
“嗒。嗒嗒。嗒嗒嗒……”
“要。永。远……”
“相。信。彼。此……”
“守。护。彼。此……”
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一柄，燃烧着火焰的，重锤！
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砸得我，浑身战栗，热血沸腾！
这，才是这首曲子，真正的，灵魂！
它，从来就不是什么，温柔的，摇篮曲！
它，是母亲沈晚，在预感到了，即将到来的，黑暗与风暴之时，为我们姐弟二人，留下的，最后的，遗言！
是她，用音乐，刻在我们灵魂深处的，战斗的，号角！
“轰——！”
当最后一个，充满了力量的，和弦，重重地，落下时。
整个钢琴房，仿佛，都为之，猛地一震！
余音，绕梁。
久久，不绝。
而母亲，也终于，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
身体一软，向前，缓缓地，倒了下去。
趴在了，那架，被她的鲜血，染红了的，钢琴上。
“妈！”
我再也顾不上其他，疯了一样地，冲了过去！
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
她的身体，冰冷得，像一块冰。
脸色，也苍白得，像一张纸。
但是，她的嘴角，却带着一抹，如释重负的，浅浅的，笑意。
她缓缓地，抬起，那只，被自己咬得，血肉模糊的，左手。
轻轻地，抚上了我的，脸颊。
“安安……”
她的声音，虚弱得，像是一缕，随时都会消散的，青烟。
“妈……没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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