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蒙蒙亮，潮湿的雾气如同灰色的纱幔，笼罩着沉睡的小城。
林烨家低矮的院门被轻轻推开，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林烨和张大壮一前一后闪了出来，两人都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鼓鼓囊囊，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服、几个干硬的窝头，以及那笔被王淑芬用布包了又包、总共不到七块钱的“巨款”本金。
王淑芬追到门口，眼圈依旧红肿，手里攥着一个刚煮熟的鸡蛋，硬塞到林烨手里：“路上…路上一定小心，钱不够就赶紧回来，千万别逞强。”声音哽咽，千言万语都化作了无边的担忧。
“知道了，妈。回吧，看好我爸。”林烨接过尚且温热的鸡蛋，用力握了握母亲冰凉的手，眼神坚定，“等我们好消息。”
张大壮也在一旁重重点头，笨拙地安慰：“婶子，放心！有俺在，谁也别想欺负烨哥！”
两人不再耽搁，转身汇入清冷的街道，朝着长途汽车站的方向快步走去。他们需要先坐汽车到省城，再从省城换乘那列通往梦想与财富的南下列车。
一路无话。抵达省城火车站时，己是上午八九点钟。巨大的苏式风格火车站广场上，人潮如同沸腾的洪水，汹涌澎湃。扛着巨大编织袋的民工、穿着中山装的干部、拖儿带女探亲的家属、以及像他们一样眼神里闪烁着渴望和茫然的“倒爷”各种口音、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90年代人口流动最生动的画卷。
“俺的娘诶！”张大壮何曾见过这等阵势，瞬间就被这庞大的人流和喧嚣的声浪淹没了，下意识地紧紧抓住林烨的胳膊，生怕被冲散。他瞪着铜铃般的眼睛，看着那一眼望不到头的购票长龙，嘴巴张得老大。
林烨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烟味、劣质香水味和火车煤烟的味道。这熟悉又陌生的气息，瞬间激活了他深藏的肌肉记忆。他没有丝毫犹豫，目光锐利地扫视片刻，便拉着张大壮如同灵活的游鱼，穿梭在拥挤的人潮中。
“跟紧我！看好包！”林烨低声喝道，声音在一片嘈杂中却异常清晰。
挤到售票窗口，队伍蜿蜒曲折。林烨没有傻等，他观察着队伍里的人群，很快锁定了一个面有急色、不断看表的中年男人。他凑过去，低声快速说了几句，用比原价多五毛钱的价格，买下了对方手中两张即将发车的站台票。省去了数小时的排队时间。
“烨哥，这？”张大壮看得目瞪口呆。
“时间比钱重要。”林烨简短解释，拉着他冲向检票口。
真正的考验，在踏上绿皮车厢的那一刻才真正开始。
车厢里早己超载，空气污浊得几乎令人窒息。汗味、脚臭味、泡面味、劣质烟草味、还有小孩的尿骚味，各种气味混合发酵，形成一股难以形容的、具有强烈攻击性的味道，扑面而来，差点把张大壮熏个跟头。
过道上、座位底下、甚至行李架上，都塞满了人和他们的行李。人们像沙丁鱼一样挤在一起，连转身都困难。哭闹的孩子、高声喧哗打牌的民工、靠在同伴身上打盹的旅客…嘈杂声、咳嗽声、列车员的呵斥声不绝于耳。
他们的站票，意味着需要在这炼狱般的环境里，站立将近二十个小时。
“找地方！”林烨没有丝毫抱怨，眼神如同猎人，快速搜寻着车厢连接处或厕所门口等可能稍微宽松点的角落。
最终，他们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找到了一个勉强立足的地方。这里同样挤满了人，但至少能靠着冰冷的车厢壁。
列车鸣笛，缓缓启动。
漫长的旅程开始了。
张大壮一开始还兴奋地透过模糊的车窗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风景，但很快，疲惫和不适就席卷而来。腿站得发酸，浑浊的空气让他头晕恶心。
林烨却显得异常平静。他让张大壮靠里，自己挡在外面，承受着过往人流更多的挤压。他闭目养神，但耳朵却时刻竖着，捕捉着车厢里流动的信息。
“广州那边，电子表便宜得很啦，拿回来翻倍卖。”
“十三行的衣服款式新，就是要会挑。”
“晚上住店小心点，查暂住证的很麻烦。”
“听说高第街那边最近有烂仔收保护费。”
零碎的话语，混杂着各地方言，传入他的耳中。他默默记下有用的信息，在心中不断修正和完善着自己的计划。
期间，有抱着孩子的妇女艰难挤过，林烨会侧身尽量让出一点空间。有猥琐的男人试图靠近，会被林烨冰冷警惕的眼神逼退。有乘务员推着售货小车艰难经过，喊着“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林烨会花一毛钱买两杯凉白开，和张大壮分着喝。
他表现得完全不像一个初次出门的少年，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警惕和适应力，让一旁的张大壮看在眼里，心中的佩服又多了几分，那份不安也渐渐被一种莫名的信赖所取代。
夜晚降临，车厢内温度下降，鼾声西起。张大壮扛不住疲惫，靠着车厢壁打起了瞌睡，脑袋一点一点。林烨却依旧保持着清醒，小心地看护着两人的行李和那贴身藏着的、微不足道却承载一切的本金。
时间在车轮与铁轨有节奏的“哐当”声中缓慢流逝。
第二天下午，当列车广播里终于传来“各位旅客朋友们，广州站马上就要到了。”的通知时，整个车厢如同炸开的锅，瞬间沸腾起来！
所有人都开始骚动，拼命地收拾行李，向门口挤去。
林烨猛地摇醒睡得迷迷糊糊的张大壮：“大壮！醒醒！到了！”
张大壮一个激灵醒来，懵懂地看着窗外。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无数低矮密集的厂房、纵横交错的铁轨，远远超过了家乡省城的规模。接着，是越来越密集的楼房，虽然大多只有几层高，但那种鳞次栉比的压迫感，是内陆小城绝无法比拟的。
列车缓缓驶入站台，最终停稳。
车门打开的瞬间，如同开闸泄洪，人群疯狂地向外涌去。
林烨和张大壮被人流裹挟着，跌跌撞撞地踏上了广州站月台。
湿热的风如同巨大的毛巾，瞬间糊在脸上，带着浓郁的、陌生的南方城市气息——棕榈树的味道、汽车尾气的味道、尘土的味道、还有某种蓬勃而躁动的活力。
站台上喇叭声、叫喊声、各地方言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抬眼望去，站前广场上人流如织，车水马龙，远处己有不少高楼拔地而起。
张大壮彻底傻了，像根木头一样杵在原地，张大了嘴巴，呆呆地看着这超乎他想象的一切繁华与混乱，大脑一片空白。
林烨同样深吸了一口气，但那不是震惊，而是沉醉。
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灼热而充满欲望的空气，眼底深处，有两簇火焰被彻底点燃，熊熊燃烧起来。
羊城，广州。
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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