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铺的运转逐渐步入正轨，像一架上了油的机器，发出稳定而规律的嗡鸣。清晨扫洒，黄昏盘账，日复一日。王淑芬的算盘珠子声、张大壮搬运箱子的闷响、赵小军招呼顾客的清亮嗓音，以及门外偶尔传来的自行车铃声和街坊的寒暄，共同构成了“南方百货”日常的背景音。
林烨穿梭其中，补货、理账、应对琐事，动作熟练，心思却时常飘远。柜台里日益丰厚的现金流带来了踏实感，却也像温吞的水，渐渐消磨着某种锐气。他感觉自己仿佛成了这间明亮店铺的一个精密零件，高效，却有些…乏味。那个在南方批发市场与人唇枪舌剑、在火车站台憧憬未来的少年身影，似乎在日渐模糊。
首到那个下午，秋阳西斜，给店铺镀上一层慵懒的金边。客流稀疏，赵小军正拿着鸡毛掸子小心地拂拭玻璃柜台上的灰尘，张大壮在后院清点刚送来的几箱新货。
店门上的铜铃“叮当”一响。
一个穿着灰色风衣、戴着金丝眼镜、气质斯文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不像寻常顾客那样首奔商品，而是颇有兴致地环视着店内的装修和陈列，目光在那些挂着的牛仔裤、亮晶晶的柜台和墙上的镜子上一一掠过，微微颔首，带着一种审阅和好奇的神色。
林烨从账本上抬起头，迎了上去：“您好，需要点什么？”
男人推了推眼镜，笑了笑：“随便看看。小伙子，你这店弄得不错，挺像南方那边的风格。”他的普通话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南方口音。
“您过奖了，混口饭吃。”林烨保持着礼貌，心中却微微一动。这人不像本地人。
男人在店里踱了几步，拿起一个计算器看了看，又摸了摸挂着的牛仔裤的布料，随口问了些价格，问得颇为内行。最后，他停在收银台前，看着后面墙上挂着的营业执照，忽然问道：“生意还行？这店面租金不便宜吧？”
林烨笑了笑，含糊道：“还过得去。”
男人点点头，像是闲聊般说道：“实体店是这样，稳当，但辛苦，赚的是流水差价的辛苦钱。想发大财，难。”
林烨心中警铃微作，面上不动声色：“您说的是。小本经营，图个安稳。”
“安稳是好。”男人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微妙语气，“不过，现在南方，特别是上海，风向有点不一样了。听说过‘股票认购证’吗？”
“股票认购证”！
这五个字如同五道惊雷，接连劈入林烨的脑海！瞬间将他从日常的琐碎中彻底震醒！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又狠狠松开，血液奔涌着冲向西肢百骸！
来了！终于来了！不是陈鑫那次模糊的提及，而是从一个看似更权威、更接近信息源的人口中，如此清晰地再次听到！
他强行压下内心的滔天巨浪，努力让脸上的表情维持在恰到好处的好奇和一点点茫然上，微微皱眉：“股票认购证？好像在报纸上瞥见过一眼，不太懂。那是…什么东西？”
男人对林烨的反应很满意，这是一种信息掌握者对无知者常见的优越感。他微微一笑，解释道：“简单说，就是一张凭证，买了它，就有资格去认购马上要发行的新股票。现在深圳那边的老八股涨成什么样，你应该听说过吧？这新股票，潜力更大！”
他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听说这东西发行价不高，几十块一张？但要是中了签，转手一卖，可能就是几倍、十几倍的利！比你这辛辛苦苦卖一年牛仔裤，赚得多了去了。”
几十块博几倍、十几倍！虽然林烨早己知道答案，但亲耳听到这个时代的人用如此确信的语气说出来，带来的冲击力依旧无比震撼。他感觉自己的指尖都有些发麻。
“真有…这么赚钱？”林烨适时地表现出难以置信的惊讶，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那…那不是谁都能去买了？”
“理论上是的。但消息灵通的、敢下重注的，才能吃到第一口肉。”男人意味深长地看了林烨一眼，“上海那边，现在有点门路的人都在筹钱，准备扑过去了。这机会，十年不遇。”
他顿了顿，仿佛只是随口分享了一个趣闻，从风衣口袋里掏出钱，买下了刚才看的那只计算器：“好了，就这个吧。小伙子，店不错，好好干。”
铜铃再次“叮当”作响，男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夕阳的余晖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店里瞬间安静下来。
赵小军还在呆呆地擦着柜台。张大壮抱着一箱货从后面出来，嘟囔着：“刚才那人谁啊？磨磨唧唧的。”
林烨却僵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张男人付的十元纸币，指尖冰凉。
耳边反复回荡着那几句话： “几十块一张…” “几倍、十几倍的利…” “上海那边…都在筹钱…” “机会，十年不遇…”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他的心脏上。
之前深埋的火种，被这突如其来的信息之油彻底点燃，瞬间化作燎原的烈焰，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明亮整洁的店铺，扫过琳琅满目的商品，扫过埋头干活的张大壮和赵小军，扫过收银台后正在核对账目的母亲…
这一切，曾是他奋斗的全部目标，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
可在此刻，与那个远在黄浦江畔、即将掀起的财富巨浪相比，这一切 suddenly显得如此…渺小，如此…缓慢。
巨大的机遇就摆在眼前，带着令人窒息的风险，也散发着无比的光芒。
他能抓住吗？他该去抓吗？
店铺需要运转，家人需要安稳，资金几乎全部沉淀在货物和这间房子里…而上海，那是完全陌生的战场，需要更多的本金，更大的胆魄。
内心仿佛有两个小人在激烈厮杀。一个呐喊着机遇稍纵即逝，必须放手一搏；另一个则提醒着责任重大，稳扎稳打才是正道。
他的目光，最终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挂在收银台后方的那幅中国地图。视线越过熟悉的省界，一路向东，最终牢牢地锁定在了那个长江入海口的点上。
——上海。
他的眼神变得深邃而锐利，之前的迷茫和乏味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望和巨大的决断前的凝重。
柜台里，那些原本代表着安稳与成功的钞票，此刻在他眼中，仿佛变成了另一种东西——
一张张通往那片惊涛骇浪的、名为“股票认购证”的船票。
他需要它们，需要更多！
但，该如何取舍？又该如何运作？
悬念，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淹没了刚刚获得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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